新互市的招标余波渐平,琉璃鉴赏会的热闹也散了场,但东宫丽正殿的书房里,气氛却有些凝滞。
李承乾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敲打着面前一份来自将作监的呈报,上面清晰地记录着“贞观瓷”工坊试行新法后的数据.......成品率非但未如预期般提升,反而从原先的十窑二三成,跌至不足一成。
更让他心烦的是,伴随数据而来的,还有几位老师傅联名的“陈情书”。
字里行间虽保持着恭敬,却透着一股难以忽视的委屈和抵触。
大意是:瓷器之道,重在经验手感,火候釉色,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如今强行以死板数字框定,窑温需得几刻几厘,釉料需称几钱几分,匠人束手束脚,灵气全无,烧出的瓷器虽规整,却形同呆物,失了贞观瓷独有的润泽与神韵。
“孤是为了让工艺更精进,产量更稳定,为何反倒不如从前?”
李承乾放下文书,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他看向一旁的马周,“莫非真是孤操之过急,此法…真的不适于瓷器一道?”
马周沉吟片刻,谨慎道:“殿下初衷是好的。”
“标准化,流水线之法,于军器监打造制式兵器时已见成效,效率大增,质量亦稳。”
“只是…瓷器不同于兵刃,或许…更重匠人之心手合一。”
“强行割裂,恐适得其反。”
道理李承乾明白,但挫败感却挥之不去。
尤其是一想到那些暗中等着看笑话的旧势力可能发出的讥讽,他便觉得面上无光。
沈万金案积累的雷霆威信,似乎在这小小的瓷器工坊里碰了软钉子。
沉默良久,他霍然起身:“备马,去龙首原。”
再到龙首原山庄,李承乾已轻车熟路。
庄内仆役见是太子,无声行礼后便引他入内。
绕过影壁,却听得后院传来一阵诱人的食物焦香,还夹杂着赵牧清晰的指点声。
“火候,注意火候!“
“说了这会儿要撤掉明火,用余温焖透!”
“哎对对,翻面,刷油…均匀点!”
只见小厨房外的空地上,支起了一个怪模怪样的铁皮桶炉子,赵牧正挽着袖子,手里拿着把小刷子,指挥一个厨娘操作。
那厨娘面前铁架上,正烤着几只肥嫩的羔羊腿,油脂滴落火中,滋滋作响,香气四溢。
云袖和阿依娜也在旁边看着,一个递调料,一个拿着本子似乎在做记录。
“赵兄这是…”李承乾一时忘了烦恼,好奇问道。
赵牧闻声回头,见是他,也不惊讶,笑着招手:“哟,殿下来得正好,尝尝我这新琢磨的胡饼夹烤羊腿肉!”
“保证外酥里嫩,吃了一回还想下回!”
赵牧手上沾着油光,额角还有薄汗,看起来更像个兴致勃勃的厨子。
哪还有太子殿下心目中那隐士高人形象?
李承乾苦笑一声:“赵兄好雅兴,只是......孤此番前来,却是又遇到难题了。”
“所以又来找赵兄诉苦了.....”太子也没迂回,直接将工坊遇到的困境和老师傅的抵触说了一遍,末了叹道,“…莫非真是我错了?这标准之法,就不该用于瓷器?”
赵牧听完,没立刻回答,而是示意厨娘将烤好的羊腿肉片下,夹在刚刚烤好的,撒了胡麻的饼里,递给李承乾一个,自己也不客气地拿起一个咬了一大口,含糊道:“嗯…火候还是稍微过了点,下次得再早半息撤火。”
他三两口吃完,擦擦手,这才指着那烤炉和一堆调料罐子,看向李承乾:“殿下,你觉得,要保证这烤羊腿每次出来都这个味儿,是靠我这厨娘天生手感,还是靠记清楚啥时候该用啥火,刷多少油,撒哪些料,各撒多少?”
李承乾拿着饼,愣了一下:“自然是…后者更稳妥。”
“对啊!”赵牧一拍大腿,月白的袍子瞬间出现了一个油乎乎的手印,可赵牧却也满不在乎的继续说道,“标准这东西,不是用来捆住老师傅的手脚的,是用来把老师傅脑子里那些只可意会的宝贝经验,变成白纸黑字,让普通匠人照着做,也能做出七八分像样东西的宝贝!这叫保底。”
他走到一旁,拿起一小碟厨娘刚刚严格按他给的“配方”称量出的混合香料:
“没有这底子,十个厨娘烤出来的羊腿能是十个味儿,好的上天,差的喂狗。”
“但有了这底子,至少保证喂不了狗,还能吃,而且大部分时候都还不错。”
李承乾若有所思。
赵牧却擦了擦嘴,继续道:“至于您说的灵气神韵,那是顶尖老师傅在搞定这保底之后,往上琢磨的事儿。”
“比如今儿这火比往常旺了点,他可能就自主少烤半刻。”
“比如这羊羔更肥嫩,他就多刷一遍油…”
“把这些微调的经验做好了,记下来,那就是新的,更好更合适的标准。”
他看着李承乾,语气变得轻松:“所以啊,殿下也别想着一步登天。”
“现在工坊要做的,不是立刻让所有瓷器都充满神韵,而是先借着老师傅的经验,定下一个能看能用的基础标准,把成品率稳下来,让大多数匠人先达到合格线。然后,再设个奖励,鼓励匠人们,谁能在达标的基础上,烧出更润的釉,更美的色,更妙的型,就把他的新法子补充进去,变成新标准。”
“这样,规矩是活的,匠人们也有奔头。”
“那这水平不就一点点滚雪球似的上去了?”
一番话,如同拨云见日。
李承乾猛地咬了一口手里的饼,羊肉鲜香,饼皮酥脆,方才的烦躁和困惑仿佛也随之被嚼碎咽下。
他眼中重新亮起光彩:“孤明白了!是孤心太急,方法亦显僵化了。”
“应先立基,再求进,赏罚分明,令其自成循环!”
“就是这么个理儿!”赵牧笑眯眯地又递过去一个刚夹好的饼,道:“来,再尝尝这个,这块肉瘦,我让多刷了遍酱汁…工坊那点事,就跟做饭一样,急火慢工,都得讲究个章法。”
李承乾接过饼,心情豁然开朗,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
他看着赵牧这般烟火气的模样,再想想他那总能切中要害的点拨,心中感慨万千。
这位赵兄,当真是位妙人。
离开山庄时,李承乾的脚步明显轻快了许多,心中已有了一套完善工坊管理的新思路。
而赵牧,则继续回头研究他的烤炉火候,仿佛刚才只是随口聊了聊今晚的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