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奇特的嗡鸣声源自第十营地边缘的一台古怪装置。
它看上去像一架被拆掉了所有织线的纺车,骨架由废弃的管道和金属支架焊接而成,几片宽大的、边缘磨损的金属叶片,正被荒原上永不停歇的风驱动着,缓缓旋转。
这便是陈野的“声音纺车”。
“不用电池,不靠AI,话也能传三代。”陈野拍着纺车粗糙的底座,对围观的人群高声宣布。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
人群中,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颤巍巍地站出来,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怀疑:“我们好不容易才有了‘根节点’,有了莉莉-A,你现在却要我们回到这种吱嘎作响的破铜烂铁时代?这是背离进步!”
老人的话引起一阵低低的附和。
在这个依赖高度集成的网络和人工智能维系秩序的时代,任何脱离系统的东西,都显得可疑甚至危险。
陈野没有争辩,只是默默地走到纺车旁,拨动了一个小小的铜质拨杆。
纺车旋转的嗡鸣声中,一段新的声音被释放出来。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沙哑、气若游丝,仿佛随时会碎在风里,却又无比清晰。
“……别哭……”
只有一个词,带着临终前的喘息和无限的眷(眷念)。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那一声微弱的“别哭”,像一根无形的针,刺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陈野的眼圈红了,他低声说:“这是我母亲最后的话。根节点网络在那天过载,没有记录下来。是这个‘破铜烂铁’,把它留下了。”
现场再无人言语。
那位之前质疑的老人,默默地低下头,拐杖在沙土地上画着无意义的圈。
几天后,许墨途经营地外围。
他习惯性地保持着与人群的距离,像一匹离群的孤狼。
风中,传来了“声音纺车”转动的声音。
这一次,播放的不是某个人的家常,而是一段激昂而熟悉的讲话。
是苏瑶早年在曙光空间站面对绝境时的动员演说,那时的她,声音还带着一丝青涩,却充满了不屈的意志。
许墨驻足良久,粗糙的手指在风中微微蜷缩。
他从怀里取出一枚核桃大小的金属物,那是一枚战前标准的超高密度录音磁头,曾被某个神秘的空间力量彻底解析、烧毁了核心,如今只剩下空壳。
他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注意,快步走到那台纺车旁。
他没有破坏任何东西,只是熟练地打开了底座一个不起眼的维修舱,将那枚废弃的磁头悄悄塞进一个传动齿轮的空隙中,然后迅速合上舱门。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揉皱的纸片,在上面写下一行字,塞进了维修舱的缝隙里。
纸上写着:“加个缓冲,风大时不会断音。”
西部技术展上,沙暴如期而至,昏黄的沙尘遮天蔽日。
所有精密的电子设备都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唯有陈野的“声音纺车”在狂风中稳定地旋转着,发出的声音虽然被风声撕扯,却依旧连贯。
苏瑶站在沙暴的边缘,防护面罩下的眼神锐利如鹰。
一名陪同的官员看着那台简陋的装置,轻蔑地嗤笑一声:“在根节点网络每秒都在迭代的今天,这种东西算哪门子升级?不过是些怀旧的无用功。”
陈野抹了一把脸上的沙子,猛地转头盯着他,反问道:“请问,你上一次听见你家里的老人,完整地说完一句话,是什么时候?”
官员的脸色瞬间僵住。
在信息被算法筛选、语言被效率定义的时代,耐心听完一段冗长而重复的家常,已经成为一种奢侈。
苏瑶的目光在陈野和那个官员之间扫过,然后,她当着所有人的面,高声宣布:“即刻起,将‘声音纺-车’纳入‘育苗工程’标配设备清单。所有营地,都必须为孩子们留下一片可以自由言说的土地。”她顿了顿,特别补充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耳中:“清单上注明,发明者:陈野。无编号。”
“无编号”,这三个字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所有知晓现行管理体系的人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它意味着一种特权,一种脱离了冰冷数字管控的、属于“人”的承认。
与此同时,在数据世界的云端,莉莉-A庞大的意识流正在处理着一项新的任务。
她监测到,在短短数周内,“声音纺车”已经录制了137段来自不同营地的民众口语样本。
其中,有41段提及了同一个名字:“许墨说过……”。
但奇怪的是,这41段关于“许墨”的叙述,内容无一重复,甚至相互矛盾。
有的说他能徒手修复聚变熔炉,有的说他曾驾驶穿梭机冲进过黑洞,还有的说他只是个擅长修收音机的哑巴。
莉莉-A的算法核心并未将这些标记为“错误信息”或“谣言”进行纠正。
相反,她创建了一个全新的分类标签:“民间记忆迭代样本”。
她将分析结果生成一份简报,发送给了苏瑶:“观测建议:允许传说生长,比纠正它更重要。记忆不是数据,它需要呼吸和演变的空间。”
夜色渐深,许墨走在返回临时居所的土路上。
远处营地的灯火勾勒出模糊的轮廓,风中传来的不再是苏瑶的演说,而是一段陌生的童谣,由一个稚嫩的童声断断续续地吟唱着:“……有个叔叔修机器,忘了自己叫啥名……风儿吹,纺车响,叔叔的话儿在里藏……”
许墨的脚步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混杂着苦涩与释然的轻笑。
他走到一个燃烧着废料的铁炉旁,从随身的铁盒中,取出了最后一张纸。
那是一份许墨在旧日战争中的战功报告,上面记录着他曾经的身份和荣耀。
他面无表情地将它投入炉火,看着那张纸在火光中卷曲、变黑,最终化为灰烬。
就在那最后一缕青烟升腾而起的瞬间,他手腕上的黑色腕表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一行绿色的数据流在屏幕上浮现,是莉莉-A发来的每日环境信息摘要。
“今日‘被听见’社会性叙述记录中,‘我记得……’句式占比,已由峰值的87%降至63%。新增高频句式:‘我来说’。”
许墨关掉了屏幕,炉火的光芒映在他脸上,明暗不定。
也就在这时,他感到脚下的大地传来了一丝极其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震颤。
空气中,那股由纺车和风声混合而成的嗡鸣,似乎被另一种更低沉、更压抑的频率悄然覆盖。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一种暴雨来临前特有的、令人皮肤发麻的沉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