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殿内便只余宜嫔姐妹二人。郭络罗氏费尽心思才将情绪崩溃的妹妹宜嫔安抚妥当,太皇太后临去时的话语犹在耳畔回响。
她深知太皇太后此番罚跪的用意,是要借她们之口劝说皇上将阿哥交由皇太后抚养。若不能达成此事,只怕日后真要日日来慈宁宫请安,更甚者,若惹得太皇太后厌烦,恐怕会悄无声息地病逝宫中。
其实,自入宫以来,缓和与太皇太后的关系,这个念头便在她心中盘旋。眼见妹妹宜嫔圣眷过盛,已引起太皇太后忌惮,她不得不为自己与家族筹谋,以求与太皇太后相安无事。每每思及太皇太后薨逝前,唯恐其会一意孤行,带上她们同赴黄泉,便寝食难安。
所幸她通过族中暗线得知,万琉哈氏承宠原是慈宁宫的手笔。咸福宫那位素来不在意恩宠,如此便也明白了太皇太后的用意。只是她诞下的是位格格,而皇太后膝下已抚育有大格格,唯独缺个阿哥。正巧妹妹宜嫔生了个阿哥。
只是想要劝动皇上,终究还得靠妹妹宜嫔出面。思及此,郭络罗氏心中已有了计较。时间缓缓流逝,不多时,宜嫔姐妹便相互搀扶着,脚步虚浮地跨过慈宁宫门槛,为表诚心悔过,她们步履蹒跚地走回了翊坤宫。
宜嫔姐妹刚踏出慈宁宫,六宫上下便已得了消息。乾清宫中,康熙闻讯,心下稍安。虽说宜嫔阿玛一事是姐妹二人主动相求,但他终究不愿见她们因此殒命,尤其二人皆已为皇家诞育子嗣。
然而,他亦不愿皇玛嬷为此大动肝火,故而只能作壁上观,既让皇玛嬷惩戒一番,稍解郁结,亦可借此警醒宜嫔姐妹。
毕竟此事确实触犯了后宫不得干政的宫规,若宜嫔姐妹未因此受惩,只怕会助长其妄念。更恐日后若有嫔妃亲属获罪,皆来向他求情,反倒损了在万民中帝王的威信。此例只可一而不可再,故而他才未亲往慈宁宫干预此事。
宜嫔姐妹的风波并未就此平息,每日前往慈宁宫礼佛的责罚仍在继续。这般境况引得六宫众人暗中讥讽,昔日门庭若市的翊坤宫,如今竟成了宫人们避之唯恐不及的去处,再无人愿被分派至此当差。
时间转眼来到了六月三日,这日是阿哥格格们出种痘所的日子。牛痘确实较人痘稳妥,此番皇嗣皆平安无事。
董佳佳与惠嫔、荣嫔早已向康熙请了旨意,一早便领着兆佳氏候在种痘所外,只盼能最先迎见皇嗣。午时刚过,梁九功便引着皇嗣们出来,董佳佳等人连忙上前将孩子们揽入怀中。
董佳佳一把接住扑向自己的茉雅琪,抬眼却见吉雅仍踌躇不前,心头不由泛起酸楚。她含笑朝吉雅招手示意,吉雅见状,先向寿康宫来的阿鲁特嬷嬷问好,这才缓步上前。
董佳佳将两个孩子一并搂住,喜不自禁地喃喃道:“平安就好,平安就好。”说着细细端详二人,见只是清减了些,这才稍稍安心。
众人先去慈宁宫向太皇太后报平安。太皇太后见皇嗣无恙,便让众人各自回宫。董佳佳则亲自将吉雅送回寿康宫,陪着太后说了会儿话。见太后目光频频落在吉雅身上,显是思念心切,董佳佳识趣地不多打扰,带着茉雅琪返回永和宫。
皇嗣种痘功成,朝野内外为之震动。前朝后宫皆盛赞康熙治下的大清国运昌隆。永和宫中,董佳佳静候康熙晋她位份的旨意,直至茉雅琪出痘所第十日,康熙才踏入后宫。他先是临幸了承乾宫,次日才至永和宫。
永和宫内,康熙兴致颇佳,与茉雅琪、雅利琦嬉戏玩闹,难得展露慈父本色。董佳佳静立一旁,见此温馨景象,心中暗喜。
若他日康熙忆及此景,或能对她们母女多几分眷顾。待康熙与她们共进晚膳后,便命人将两位格格送回各自的寝殿歇息。
是夜,董佳佳寝殿内,往日的旖旎温存如轻烟散尽。她原盼着康熙因牛痘一事对自己和颜悦色,可眼前的景象却大相径庭。
康熙褪去了柔情,端坐在榻的另一侧,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眼中却凝结着刺骨的寒意与猜忌。那目光如芒在背,令她脊背发凉,冷汗直流。
四目相对的寂静仿佛凝固了时间,直到董佳佳几乎要被这窒息的氛围压垮时,康熙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字字如重锤般砸落:“入宫十余载,这两年却屡立奇功。地动献策、牛痘良方……董佳氏,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是朕不知晓的?”
董佳佳心头剧震,刹那间无数被康熙厌弃赐死的惨状在脑海翻涌。她深知是自己急于立功求进,才招致帝王的猜忌,强压着喉间翻涌的惧意,她的声音发颤,浑身绷紧如弦,僵硬着离座,按规矩俯身行礼。
目光却毫不退缩地迎上康熙审视的眼神,眼底跳动着倔强的火光:“世人皆道女子当恪守三从四德,然奴才不甘平庸,又恐慧极招祸,听闻皇上乃天下最为聪慧之人,故而入宫侍奉。能侍奉皇上,实属奴才之幸,诞育格格,亦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地动献计、牛痘良方,皆是奴才不忍皇上忧心国事,牵挂皇嗣和天下黎民百姓,偶然间得了发现,有些灵应罢了。皇上乃九五至尊,奴才不敢有一丝一毫欺瞒,更不敢恃功而骄、逾矩犯上,恳请皇上明鉴。”说罢深深叩首,额触地砖,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康熙静默良久,目光渐深。若说牛痘之术是偶然所得,那地动之策足见眼前女子的蕙质兰心。这般才智若不能为他所用,还不如舍弃。好在她懂得藏锋守拙,是后宫的嫔妃,又是皇嗣生母。
思及此,他眼底的猜忌和审视渐渐消散,语气转柔,出声温言宽慰道:“好个巾帼不让须眉。董佳氏,你若为男子,必是社稷栋梁。不过格格们能有你这般殚精竭虑的母妃,也是她们的福分。后宫得此心系天下的妃嫔,我心甚慰。起来罢。”说罢,径自向床榻行去。
董佳佳缓缓直起身子,双腿仍有些发软。见康熙背对着她等候更衣,心中既有劫后余生的侥幸又涌起几分被康熙猜忌的酸楚。这番说辞自然是她早早准备好的,牛痘之功非同小可,必会招致帝王的猜疑。
只是未曾料康熙竟从提及牛痘一事隐忍至今,原以为自己已经蒙混过关,康熙不再追究。未曾想康熙偏选在皇嗣种痘成功、她心神松懈之时发难,着实打了她个措手不及。幸而进退有度,应对尚算得当,终是化险为夷。
董佳佳缓步上前为康熙宽衣解带,咫尺之间,方才还在相互试探的二人此刻却要肌肤相亲,同床共枕,这令她指尖微僵。
康熙似有所感,却话锋一转:“既入了宫,做了端嫔,便不必计较宫外的虚名。地动之事我尚可宽宥,然而牛痘之功...…非你一介后宫嫔妃所能担待,你可明白?”
董佳佳手上动作未停,心中已然明悟,康熙这是不愿让外人知晓牛痘源于她的提议。她倒也理解,毕竟一个后宫嫔妃还是安安稳稳的、不出头的为好,只要康熙能给她实在的恩典,比如晋位。
那她自然也不会稀罕,在这古代能独揽这等能招致无穷后患的功绩。况且皇上既肯明言牛痘功绩一事,反倒说明对她少了几分猜疑,董佳佳不由心中大定。思及此,她手上更衣的动作愈发轻柔,低眉顺目道:“奴才省得了,谢皇上体恤。”
见董佳佳这般柔顺乖巧,康熙欣慰颔首,眸中泛起缱绻柔光,温言安抚道:“你我早已是一体,你的心意我都记在心里,断不会叫你受半分委屈。”
话音未落,待董佳佳解开最后一颗盘扣,他长臂一揽将人横抱而起。董佳佳猝不及防,下意识轻呼出声。
康熙见状朗声大笑,董佳佳双颊绯红如霞,羞赧地将脸埋入他胸前。烛影摇曳间,两人辗转至榻上,帐幔轻垂,一室旖旎。
翌日清晨,董佳佳浑身酸胀着从昏睡中醒来,触手可及处已没了温热气息。怔愣了片刻,董佳佳思绪渐渐回笼,望着头顶的床帐,紧绷整夜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
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试探,竟这般有惊无险地化解了,甚至她觉得康熙看向她的眼神里,还多了几分难得的柔和和信赖。
念及此,董佳佳不由得暗自庆幸,亏得先前做足了准备,否则面对康熙骤然发难,只怕要被当作妖孽处置,暴毙宫中,落个不明不白的下场。
想到昨夜康熙最后那句她的心意他都记在心里,董佳佳心下顿时大定,妃位于她而言已是十拿九稳。只要顺利度过个把月,待三藩之乱彻底平定,康熙有意大封时,她必定能晋位为妃。
如此稳妥的晋位,想来也不会引得后宫众人嫉恨了。这般想着,她唇角勾起一抹浅笑,惬意地翻了个身,只觉经此一役,往后在这深宫里的路,必是云开月明,顺遂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