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比他们想的更陡些。
也比他们预期的,更静一点。
冷风从林隙间钻出来,带着一点潮意,像是前夜那场未尽的雨水藏在了风里。
他们走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在山腰一处天然的台地找到了开阔视野。
周墨停下脚步,指着前方云海边缘那一片如墨染开的松林:“这里,光正好。”
他放下画包,利落地抽出速写本、折叠画架,一套动作像是有预谋地排练过。
“我想把这一段画下来。”他说。
米悦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水壶从包里拿出来,递给他。
她坐在不远处的岩石上,围巾缠得厚实,手指揣在袖子里,看他展开画布、试笔、铺色。
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也吹散了她眼里的光。
那光最初是亮的,带着点期待和满足——
他要画,她在现场,这和过去他偷偷画她时,是不一样的。
但很快,那光变得沉静了些。
再之后,隐隐透出一种——不确定。
她不是没见过他画画的样子。
可这次,他好像真的把她忘了。
忘了她坐在那儿。
忘了她风有点大。
忘了她没怎么吃早饭。
忘了——
她也想让他,偶尔看一眼她。
“你画这个要多久?”她声音轻轻的,像是怕扰了他笔下的世界。
他头也没抬,手下依旧飞快,“不久,就几笔……我先把这段光线定住。”
“我……”她犹豫了一下,“我去上面走一圈。”
“嗯,”他点头,语气没任何起伏,“你别走远,等一下,还有几笔我就收尾了。”
“……好。”
那一声“好”,轻得几乎听不见。
她站起来时,没有发出一点响动,像一只小兽,蹑手蹑脚离开猎人的视线——
不是因为怕吵醒他,而是因为,她知道:
他现在,只在画里。
而她,不在画里。
她本来想等的。
可那句“还有几笔我就收尾了”,像是一把慢刀。
它不杀人,也不痛。
它只是在提醒你:
你不重要。
不如光线,不如角度,不如他手上那一块未定的背景。
她没哭。
只是低头拽了拽围巾,脚步有些快,像是想尽快走出那个让她感觉自己“像背景音”的画框。
她没回头。
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委屈。
如果他真看见了,那也太晚了。
她走上山道,穿进那片被云雾包围的小树林。
风更冷了,树影重叠,一根一根像拢不住的线。
而她的心,也像那线,被风扯了一点,轻轻——断了。
——
他是在哪一秒察觉到不对劲的?
是光线突然变暗?
还是山风忽然刮乱了画纸?
又或者,是他涂完最后一笔,转头时——
身边那个本该坐在岩石上的人,不见了。
“米悦?”
他喊了一声,声音不大,因为他以为她只是躲到身后的树去了。
“米悦!”
他又喊了一次,音调高了一点,夹着些微不可察觉的紧。
没有回应。
只有风,把他的话吹碎。
他站起身,眼神扫过整片山腰的空地,那些曾经陪着他们说话的树,现在全哑了。
他把笔一把丢回包里,手指在拉链处抖了一下。
“别闹了……”他喃喃地说,不知是在哄她,还是在哄自己,“别走太远……”
可那一瞬,他心跳加快了。
像是预感到了什么。
风越来越紧。
树枝开始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天空压低了。
云像墨一样从山顶倾下来,一滴雨落在他手背上,冻得像冰。
“悦悦——!”他朝山道那头喊,声音一出,带了劈裂般的慌,“米悦!!”
回应他的,是噼噼啪啪——
大雨落下。
毫不留情地,像是专门来为某段错过补刀。
雨打在画包上,打在他的肩上,像是无数个指头,在敲打他的悔意。
他开始往下跑。
不顾雨水糊眼,不顾脚下的石子打滑。
“米悦!!”
他喊破喉咙。
脚步砸在泥泞里,像在咒骂自己。
他该早点看她一眼。
他该早点停下手里的笔。
他该早一点——听出她那句“我去走走”背后的委屈。
可他什么都没做。
只画了一幅风景,却把她一个人,留在了画外。
他跑过山路,冲进树林,每一棵树下都喊过她的名字,每一个拐角都幻想她突然回头说“你来啦”。
可她没出现。
只有山间的风,越刮越猛,像是连整个世界都在惩罚他迟钝的心。
他跌倒了一次。
膝盖擦破皮,血混着雨,顺着裤腿滑下来。
他没停。
像疯了一样往山上冲。
嘴里只重复一句话:“你别吓我……你别吓我……”
他不是没想过她只是赌气。
可山这么大,雨这么急。
她一个人,如果走散了……
“不、不行……不行……”他捂着额头蹲在一块湿滑的岩石边,浑身颤抖。
像是整个世界,都在下沉。
然后——
他听见了铃声。
不是风铃,是金属撞击木头的声音。
不远处,像是有一间老木屋,风雨中若隐若现。
他挣扎着站起来,拼命奔向那声音的方向。
衣服湿透了,脚步踉跄,狼狈得像一条被卷出岸边的鱼。
终于,他看见了她——
她坐在那间守林人的小木屋前廊下,抱着双臂,在焦急地张望。
她看到他的那一刻,眼神里是没来得及藏住的委屈,还有——
一瞬间的惊喜。
他冲过去,跳上,一把抱住她,整个人像是溺水后终于爬上了岸。
“你疯了吗……你走了我……我……”他嗓子哑得不像话。
她被他撞得后仰,鼻尖蹭到他冰冷的颈窝。
“你要走,也带上我好不好……”他说着,声音几乎碎了。
“你别一个人走……”他像是怕她再次不见,“我怕你不回来……我真的怕……”
她咬住唇,眼泪憋不住,一滴一滴落下来。
“我就是想你看看我。”她一边哭,一边轻轻捶打他,“你眼里只有画、只有光、只有风景……我呢?”
“我不是风景吗?”
“我不是你说过最想画的人吗?”
“我就在你身边……你都不看我一眼!”
她声音嘶哑,像是把那一整段被压下去的情绪,全炸了出来。
他抱着她的手收得更紧。
“我看……”他哑着嗓子,“我一直都在看……只是我看不够。”
“是我错了。”
“我再也不会——让你等我一句‘等一下’。”
他们在雨中抱着,湿透,发抖,却谁也不松手。
风还在刮,雨还没停。
可这一刻,他们终于又回到了彼此心里。
——
木屋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像是这场雨夜的呼吸终于找到了出口。
屋内有些昏暗,一张木床,尽管地面上有些柴木和老旧的农具,还有一个半截烧柴用铁皮桶,但是,倒也显得干净。
木地板踩上去“咯吱”响,像他们心跳不稳的节奏。
周墨抱着米悦进门,脚步急促却小心。
他放她在木床上,蹲下来,动作轻得像在碰一张湿透的宣纸。
她的头发湿得像雨后被打落的花瓣。
他检查了一下,好在她的衣服还好,没被淋湿。
她抬眼看他,眼里还有没来得及擦掉的泪痕,像雨后的玻璃,模糊却动人。
“你冷吗?”他声音哑到几乎听不清。
她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
“你怕我走,是不是?”
她终于问出这句话。
他没应。
他只是看着她。
然后,当他床头有一只打火机时,他连忙拿过来,手在发抖地的打着,一次打不着,两次也没着,第三次火光终于跃起来,像他濒临崩溃的心突然被点燃。
他先点燃一些细碎的木片,然后将劈好的木柴一根根送进铁皮桶,火光跃起那一刻,照亮了她的脸。
她低着头,手指紧扣在一起。
眼神在火光里晃动,像是怕被看见,又怕不被看见。
柴火将屋内一点点烘暖,木头劈啪炸裂的声音,像心跳落在耳边,一下,一下,撞得人无处躲藏。
周墨背对着她,脱下湿透的外套,动作安静得像是怕吵醒了什么。
他把衣服搭在火炉边,指尖还颤着,却小心地没让她看见。
“来,过来烤一下火。”他说。
米悦没动。
她只坐着,像一只淋湿的小狐狸,把自己包在围巾里,眼睛通红,却不再哭了。
“我不冷。”她低声说。
周墨回头看她,那一眼——
像一整个世界,都在等她把“委屈”两个字说出来。
“那你是不是生气了?”
他声音很轻,小心翼翼。
她不说话,只是低头拉着手指,一根一根地捏紧,又松开。
最后,她终于抬头,眼神湿漉漉的。
“你只看你画里的光。”
“可我在旁边那么久了……你都没抬头。”
那句“你都没抬头”,像针一样扎在他心里,扎得他一句解释都说不出来。
周墨缓缓走近,蹲在她面前,把自己的额头贴在她膝盖上。
他轻轻说:“我不是不看你。”
“是因为你太亮了,我怕我一看,就再也画不出来了。”
米悦眼眶一热,鼻尖也发酸。
她伸出手,摸了摸他湿漉漉的头发。
“你骗人。”
“我不是画里的光,我就一个普通人。”
“不是,”他抬头看她,语气坚定得近乎固执,“你是我画不出来的光。”
她看着他,眼神一点点柔下来。
柴火“啪”地炸了一声,火光映在两人脸上,暖得像春天的黄昏。
下一秒,她俯身抱住了他。
紧紧地。
像整个山林都不重要了,像她这一路的委屈都只为这一刻被接住。
他在她耳边哑声说,“我不是不想你。我是……太想你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低低笑了一下,眼泪却止不住往下掉。
他抬手为她拭泪,她却抓住了他的手。
“你别擦了。”
“我今天是想哭的。”
她像是在惩罚,又像在原谅,把他的手拉下来,按在自己的脸上,然后凑近——轻轻地吻住了他。
那一刻,没有风,没有火声,没有雨声。
只有她睫毛轻轻颤着,像在落下一场只属于两个人的雪。
吻很轻,却把周墨所有情绪都撞破了。
他回吻她,像是终于不用再收住了。
手绕过她后背,抱得紧紧的,像是怕一松开,她又走远了。
她的眼神里没了以往的克制,只剩下“我也想你”的坦白。
他们拥抱着,彼此的温度像火在燃。
他轻声问:“可以吗?”
她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动作都很慢,很轻。
他脱下她的外套时,手一直在抖。
她把围巾解下,铺在木床上,抬头看他:“你不是说,我是光吗?”
他哑着嗓子回她:“现在,你是火。”
她笑了。
笑着吻他,笑着流泪,笑着靠近他。
火光跳动,他们的影子交叠在墙上,像一幅被岁月温柔描过的画。
听不到大雨,听不到树木摇动。
这一刻,只有火,只有心跳。
不是突然,而是这一瞬间就想这样抱住对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