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省美术馆外,天气很好。
阳光不那么炽热,却足够亮堂。
云浮在天幕上不急不缓,像被风轻轻拖拽的棉线。
人很多。
是那种不得不贴着人肩膀走、还不敢大声说话的展会现场人流。
米悦站在队伍里,脸被口罩挡住一半,却依然挡不住那股清冷的气质。
她没有说话,只偶尔扫一眼排队栏杆前那幅“情绪涂鸦墙”上的签名与笔触。
而周墨,站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
手里拽着速写本,背着背包。
他本想提醒她别站太久,但看到她看画时那副专注神情,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低头翻开速写本,悄悄画下她的侧脸——
站姿微侧、手肘撑着扶手、指节略白、睫毛轻颤。
她没回头,但忽然道:“你是不是……又在画我?”
周墨“啪”地一下把速写本合上,耳根立刻红了。
“啊……是。”他结结巴巴。
米悦转过头来,眼睛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你这样看我,会画错线条的。”
她说完,又回过头去,假装继续看画。
但周墨的心跳却乱了节奏,像是被她一笑给拽住了节拍器。
他低声喃喃:“那我……画得再慢点。”
他们进场后,展馆大厅的中央,悬挂着一幅巨大的画布。
上面写着一句话——
“画,是你对这个世界讲的悄悄话。”
米悦站着读了一眼,没出声。
而周墨看着那行字,忽然觉得——自己说了太多悄悄话。
而她,也终于开始听见了。
——
他们沿着展馆标线一路向前。
米悦的步子稳,像是带着节奏在看展。
周墨的目光却总是偷偷跑偏——
她驻足的角落、她靠近画框时偏头的角度、她伸手指着玻璃板下涂鸦区的食指关节。
她看画,他看她。
他不画的时候,就像失去了支点。
但她在他眼前站定,他反而不敢提笔。
——
展馆的深处,总是光线最暗的地方。
他们一路穿过主展区,进入临时设立的“新生代叙事视觉实验单元”。
这是米悦最感兴趣的部分之一,她说过,越是边缘化的展位,越容易遇见真正的情绪表达。
而她没想到,会遇见自己。
展区一角,挂着一幅未署名的画作,右下角却印着:“Z.”。
周墨站在她身后,整个人几乎绷成一根线。
他不是不想说话,而是呼吸像卡在喉头,连咽口水都怕打扰了什么。
米悦站在画前,一动不动。
她的睫毛几乎贴着玻璃,眼神在细节上停驻了许久。
那幅画名叫《雨中的你》。
画面中,一个女孩撑着半透明雨伞,站在校道小径,背后是一排泛绿的树荫,天边光线透过雨帘洒在她的肩头,模糊、微亮。
她记得那个场景——
那天,她一个人在大雨中走回宿舍。
她没带伞,路过一间旧亭时刚好有人递过一把伞,那人却冒雨跑开了。
她从未说出口,但那个身影,一直印在心底。
“你觉得……画得太过了吗?”周墨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被风吹进来。
米悦摇了摇头,嗓音轻微发哑:“不是过了,是刚好……让我觉得自己一直被你看见。”
空气安静了两秒。
他问:“你还会觉得怕吗?……被我这样画着。”
她侧头看他,那一瞬间像是光线都落在他脸上。
“怕。”她说,“但现在……也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记得我每一帧。”
他怔住。
她补了一句:“如果你真的记得我每一帧,那我就……不怕了。”
他点了点头,却没再出声。
只是下意识地握紧了速写本,把那幅空白页翻回最上面,指尖轻轻摁在边角。
那一页,终究要画的。
只是现在,他不想凭记忆画。
他想画现在的她——
就站在这光影交错处,被他看见、也看着他。
画,不再是逃避。
是靠近。
——
展览接近尾声时,人群逐渐稀疏。
馆外的光从高窗洒落进来,给地砖和墙面镀上一层金黄的边。
米悦和周墨并肩走出展厅,一路沉默。
不是那种尴尬的沉默,而是一种情绪太满、语言太少的沉默。
他们走在石板路上,风带着青草味,吹过她的发尾,也吹过他紧张得发烫的手心。
“你还记得你第一幅画我的是哪一张吗?”她忽然开口,打破沉静。
周墨眨了一下眼,像是没反应过来,慢了半拍才答:“是你在图书馆的应急灯光下……那时候你站在书架前,手里翻着一本书,光从你身后落下来。”
“我记得那天你穿白色衬衫,眼神在页码上跳动,像是落了光的水。”
米悦轻轻一笑,低声说:“那时候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总感觉有人在看我。”
她转过身,站在他面前,眼神坦然:“现在我知道了。所以,我不怕你再画我了。”
周墨没说话,只是从包里拿出那本随身速写本,慢慢翻开。
每一页,都是她。不同的光线,不同的场景,不同的眼神。
她在角落点灯,在长椅发呆,在教室落笔,在天桥迎风——
最后一页是空白的。
她轻声问:“这页是留着……画什么的?”
他抬头看她,眼神柔软得像是融了光:“留给你选要怎么靠近我。”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抬手替他理了理额前那撮总翘起来的碎发,然后说:“那我选……靠近一点。”
风刚好吹起她衣角,她却站得很稳。
而他,终于笑了。
不是羞涩,不是害怕,是那种——
终于被允许靠近的,安静的喜悦。
那一刻,他们在人群中变得特别了。
不是因为他们说了什么,而是——
他们什么都不再回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