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城区的夜风,吹起来像一段没擦干净的素描笔触——灰灰的、涩涩的,却藏着光。
他们走到那条只有本地人才知道的巷子口。
街灯昏黄,铺子边的瓦檐吊着纸糊灯笼,风一吹就咯噔咯噔地响,像在念旧。
米悦停下脚步:“这一家,还开着。”
那是一家老摊,不是那种整齐划一的连锁,也不在点评榜上。
门口支着歪斜的折叠桌,铁皮炉子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香味混着碳火味,飘得满巷都是。
老板戴着老花镜,在灯下翻炒锅里那点什么。
“豆腐煲和炒面。”她说,“我以前画过它的烟火色调。”
周墨偏头看她:“你想吃?”
“……有点想。”
她没说“饿了”,也没说“非吃不可”。
但他已经伸手拎起了两张凳子,擦了擦灰,摆好,再回头叫了一句:“老板,来一份不辣的豆腐煲,一份炒面,多点菜。”
老板抬头:“两个小情侣?加个鸡蛋煎饼吧,刚出炉的。”
周墨笑:“行。”
他低头看她:“你不敢吃辣,我记得。”
她没说话,只是坐下,拿纸巾慢慢擦着桌角的一道划痕。
像在擦一段记忆。
她记得上次来,是自己一个人。
画本压在桌边,豆腐还没吃完就凉了。
可现在,有人坐在对面,用碗边的筷子敲了敲她的盘子:“你吃一口。”
她拿起筷子,低头咬了一块豆腐。
咸淡适中,外焦内嫩,不高档,却胜在真实——就像坐在对面的这个人。
他不是那种会说情话的人。
可他会记得她怕辣,会先擦凳子,会让她坐在顺风口。
他甚至会不动声色地——把她挡在灯光最暖的地方,而自己坐在风口边。
油烟升起,他挡了一下,她偏头看他。
那一眼。
不惊艳,不灼目。
却像旧城墙上的一块砖,风吹雨打却始终在那里。
她忽然觉得,浪漫不在玫瑰花里,也不在朋友圈的打卡照里。
浪漫,是深巷夜里,一碗热得刚刚好的豆腐煲。
是他说:“你靠我一点,别呛着。”
是她靠了——他也没挪开。
她吃完最后一口,拿纸巾慢慢擦手。
他把剩下的吃完,起身丢垃圾,回来时手心烫着:“刚打的糖水,红豆的。”
她接过杯子。
杯子不值钱,糖水也不特别。
可她喝得很慢——像在喝一种“被记住”的感觉。
她说:“谢谢。”
他说:“谢什么,我还欠你一顿炒冷面呢。”
她低头笑了:“你记得啊。”
他偏头看她:“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
他顿了顿,眼神静了几秒,又补了一句:
“你不说的话,我也记得。”
——
饭后,老摊灯光一盏盏熄灭,街巷像一幅被时间熏黄的画卷,慢慢卷了边。
他们没有立刻走,像是谁都舍不得说“回去吧”这几个字。
周墨提议绕小巷走一圈,说是“消消食”,其实他只是想——再和她多走一段路。
他们从夜摊走到巷尾,一路慢慢走着,像踩在一首没有歌词的老歌里。
老墙根儿的猫蹿过,窗台上晾着褪色的t恤,一阵风吹来,带着点橘皮和花露水的味道。
米悦看着前方,忽然一顿,低声说:“……地铁,好像停了。”
她手机上跳出一句提示:【末班车已驶离】。
她下意识转头看他:“怎么办?”
周墨站在她身侧,手插兜里,头发被风吹得微乱。
他没惊讶,也没着急。
只是笑了一下,说:
“那我们就慢一点回。”
她愣了两秒。
不是因为这话多浪漫,而是因为他说得太轻松,像早就等着错过这班地铁。
于是他们往回走。
旧城区的石板路不平,有一小块地方塌陷了,周墨看一眼,侧身走在外面。
她没注意,脚尖一滑,他一把扶住她的手臂,没说话,只是看她一眼。
她也没说话,只是没把手抽回来。
两人并肩走着,手指在冬夜的衣袖里轻轻碰到,一下、又一下,像谁的心跳不小心洒在地上。
城市的边角都静了,只有他们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
米悦忽然笑了一下:“我们像不像走丢的剧中人?”
“不像。”他说,“他们走丢了。我们只是刚好……不急着回去。”
她低头,脚步轻了一些。
风吹过老书店的牌匾,门口还亮着一盏红灯笼,轻轻晃着。
她问:“你小时候也来过这种地方吗?”
“没有。”他说,“我小时候住的地方,没有路边摊,没有书店,也没有灯笼。”
“那你现在觉得这里怎么样?”
“有你在——”
他顿了一下,看她。
然后轻轻说:
“就很好。”
她没接话。
只是那一瞬,她眼里浮出一点雾气,像是夜色借了她的情绪,在眼角荡开。
两人继续走着,老街的夜色像一条缓慢展开的画轴。
没有地铁的归程,没有快节奏的城市提醒。
只有她走路的时候会把发丝别到耳后。
只有他走路的时候会故意慢半步,好刚好挡风。
城市在睡。
他们在走。
有人错过了地铁。
也有人——刚好遇上了心里那班“晚一点来”的人。
——
夜越来越深,风也更凉了。
他们站在一条不知名的小街口,身后是被他们走过两遍的石板巷,前方是一排昏黄旧灯映照下的街道转角。
周墨刷了一次又一次的打车软件。
她问:“还没有?”
他摇头,屏幕上那行字又一次跳出来——【当前区域暂无可接车辆】。
他们不说话了。
城市像一只温吞的猫,蜷成一团沉沉睡着。
而他们,就站在这座沉睡之城的呼吸间,像两个没准备好结束夜晚的人。
“要不——我们找个地方住?”她开口,声音轻得像是风替她说的。
周墨没有多问,只看了她一眼。
顺着她的视线,他们看到了街角那家小楼,门口挂着暖黄的手绘木牌,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
“春光拾居”。
灯光透着旧玻璃打出来,像老照片洗出来的底色。
她低声说:“名字还挺好听的。”
他回头看她:“你想进去看看吗?”
她没答,只抬脚走过去。
门是旧木门,一推就吱呀一声开了,里面是一间带有复古木纹的前台,没有人值班,只有一本留言簿摊开在桌面,边角翻卷,上面写着:
“如果春光可以拾起,就别赶路太快。”
她读了出来,心头一滞。
像是刚好替他们的夜晚下了注解。
“我去问问。”他说。
没等她回话,他已经弯腰从抽屉里翻出门铃,按了一下。
没过多久,二楼传来拖鞋声,一个中年女人披着毛衣下楼,打着哈欠接待他们。
“情侣?”她眯着眼问。
周墨没急着回答,看了米悦一眼。
她也看他,眼里没有惊慌,只有一瞬的平静。
像是说:“如果你不退,我就不走。”
他点头:“嗯。”
“那就201吧。”老板娘打了个呵欠,“干净,是靠窗的。”
钥匙递过来时,米悦的指尖碰到了一点温热——不知道是老板娘刚握过的温度,还是他没松手。
他们一起上楼。
二楼走廊铺着木地板,每走一步就有吱呀响,楼道尽头挂着一幅水墨画,落款写着:“春三月,光可拾。”
他们站在201门口,她握着钥匙,轻轻一转,“咔哒”一声,像解锁了某种不被允许的靠近。
他先进去,把灯打开。
暖黄一片铺下来,像一场不问缘由的梦。
门里是很普通的布置:一张双人床,两个木椅,一盏老台灯,一扇窗户正对夜色。
她没有急着进去,只站在门槛上,看着屋子。
这不是他们的世界。
却像他们偷来的一页风景。
“你冷吗?”他忽然问。
她摇头,进了屋,脱下外套放在椅背上。
周墨走到窗边,微微拉开窗帘——外头是一排老旧街道的屋檐,夜风轻轻吹来,拂动了窗边一角的风铃。
叮当,叮当。
他转头看她。
她也刚好抬头看他。
彼此的眼神在灯下交汇,像所有话都不需要说出口。
他走过来,把速写本从包里取出。
他递给她:“你画吗?”
她接过,打开。
第一页,是他们一起吃路边摊的场景,第二页,是她转头看他时被风吹起的刘海。
第三页,空白。
“这一页呢?”她问。
他笑了笑,说:“这一页,留给今晚。”
“今晚我们什么都没做。”
“可我觉得,今晚我看见你了。”
她没说话,只是把本子放在桌上。
然后走过去,站在他面前,轻声说:
“那我们就一起……把这页画完。”
他点头。
没有亲吻,没有拥抱。
只有夜色和风,还有一盏名叫“春光”的灯,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