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柳月的声音,在深夜的风里几乎要被吹散。
周墨没有解释。他从来不善于解释,更不会给出安慰。
他转身,慢慢走入夜色里。
风很冷,冷得像一把刀,从他衣领里割进骨缝。
可他没有拉紧衣服。
他只是走,踩着昏黄灯光下拉长的影子,一步一步,像是踩着从前。
——
那不是第一次。
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他曾经也是这样,在另一个世界里,在没有人看见他的地方,孤零零地站着。
他来自创绘界——一个用绘画定义真实的世界。
在那里,所有人都说他是天才,是未来的主构者,是“空间情绪动态渲染系统”的最佳候选人。
可也正因为此,他必须赢。他必须完美。
然后他输了——连续三场构图大奖赛。
之后,失控,幻觉,发作,坍塌。
医生说他精神结构过载,情绪系统紊乱。
他母亲几乎想尽所有办法,但是,都无济于事。
后来,得到一个建议——
“让他去人间走一遭吧。”
“用那里的混乱情绪,重构他。”
于是他来了。
第一次踏入人间,是作为一名“透明者”。
无形,无声,无触感。
不是人。
不是神。
只是一道投影。
他漂浮在城市之上,像雾,像梦,也像一块无处可去的意识碎片。
街灯、霓虹、喇叭声……人类世界远比他想象中更混乱、更吵闹,也更冷淡。
他以为“情绪世界”会让他重新找回自我,可他看到的只是——麻木的脸、焦躁的神情,还有奔跑在人生算法中的行尸走肉。
直到——
他在某个偏僻街区,看见了她。
——
那条街很旧,像被城市遗忘。
破败的楼,剥落的墙皮,雨水把每一寸水泥地都冲刷得灰白发冷。
他本想离开。
这种地方,没有意义。
可就在他要飘走的那一刻——
他看见她。
她一个人,蹲在那堵斑驳的墙下,撑着画板。
她穿宽松的白衬衫和浅绿工装裤,头发散在耳边。
她在画画。
她画的,不是一栋快倒的楼。
是那种城市里快被遗忘的角落——老居民区的尽头,贴着废弃工厂的墙根,一排排矮平房。
门歪着,墙皮剥落,铁窗后挂着一块泛黄的帘子,风一吹就晃,像是在颤。
整个街巷沉着,像是没了人间烟火。
她蹲在那里,画得极慢,像是在画一段心事。
她用黑色勾勒屋檐,用深灰打出水渍和裂缝,然后——
她在那扇窗子里,点了一盏灯。
不是画错,不是疏忽。
是刻意为之。
一笔淡黄色,细得几乎快要看不见,却在整幅画最阴郁的地方,像一滴墨染进水,温热地晕开了。
那盏灯,像是拒绝被抹掉的呼吸。
像是她在说:
“哪怕世界只剩一口气,我也想给它暖一点。”
她没有说话,可她每一笔都在表达。
不是美化现实,是与破败共处。
不是逃避伤口,是为伤口留一束光。
她把整座快被时间吞掉的老街,拉回了画纸上。
像是替它说:我看见你了,你还在的。
——
他站在那里,看得呆了。
他第一次感觉自己不是在看一幅画,而是在看——她对世界的方式。
他那一刻不再想研究这幅构图,不再想分析色彩、分辨技法。
他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被那一盏光吸进去。
他从来没被一盏灯,照得这么热。
不是因为亮,而是因为那光的背后,是一个人在说:
“我知道你可能要倒了,但我愿意为你开一盏灯。”
这一刻,才是他心动的起点。
也许那天雨很冷,风很重,空气里全是尘土和潮湿味道。
可他记得的,是那盏灯的颜色,是那双没回头的眼睛,是她用画笔落下的那一瞬间——
整个世界,都静下来了。
——
他靠近,想看清她的脸,却穿过去了——
他忘了,他是透明者。
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可她那一刻,抬起头了。
她不是看到他,她只是看着那座楼的屋顶,轻轻地笑了。
不是喜悦,是释怀。
那种笑,就像你在夜里写了一封信,写完那一刻,你知道即使没人回,你也不再难过。
他怔住。
他从没见过有人,用画去救一座楼。
也从没见过有人,用笑去安慰一整个破碎的夜。
他从前以为,构图是逻辑,情绪是功能,美是公式。
而她告诉他——
“不是的。美,是给废墟留灯。”
他那一刻,心里裂了一道口子。
不是疼,是光。
——
他从没这么清楚地感觉到:我想再看她一次。
于是他开始跟着她。
那一刻起,他的游历计划全毁了。
他没去着名艺术馆、没去理论学院、没去观察其他人类。
他就跟着她。
她回学校,他也回学校。
她进教学楼,他就在她旁边空位上坐着,看她上课。
她在图书馆自习,他就靠在书架凝望着她。
像个影子,又像一场梦。
她不知道身边多了一个人。
——
他第一次画她,是在图书馆那晚。
大雨,雷声,整个南联合大学都停了电。
玻璃窗震动,全馆黑暗。
有人尖叫,有人骂娘,有人打开手电筒像是掉进海底。
可她没有动。
她就站在书架边,手指轻轻摩挲着一本旧书的封面。
忽然亮起的应急灯,把整条过道切成明暗两半。
灯光是冷白的,但她站在里面,像一束暖光从人群里透出来的剪影。
她低着头,正弯腰去捡书。
裙裤线条利落,身形沉静。她的动作不急不缓,每一个细节都像被提前画好。
那一刻,周墨站在另一头,没说话,也没动。
他本能地屏住了呼吸。
光线从她肩膀斜落,勾出冷静而利落的颈线。发丝垂下,刚好遮住半边脸。
她没注意四周,甚至没注意光。
她只是安静地,蹲下去,拿起那本书。
她弯腰去捡书。 没有多余动作,也没有谁在看她。
可她蹲得很轻,像在安抚某个哭过的孩子。
他脑子“嗡”地一下。
是那种不在预料中的心跳,不是“她好美”,而是“她怎么会存在”。
她是安静的,却不是退缩的;
她是冷的,却不是隔绝的;
她像一笔被画家反复修改又不忍删去的光,
存在,却不求你看见。
但那一刻,他是,被她画住了。
他怀疑自己过去所理解的美都错了。
自己白活了十九年。
他那一刻就知道了。
自己的心再不想离开她。
他疯了似的翻开速写本,借着微弱的光,笔尖下的线条,如水一般流动了起来——
肩膀、发丝、手指、弯腰的弧线……
但他停在了最后一步。
她的眼睛。
他不敢画。
不是因为不会。
而是他怕,怕那双眼睛真的在画中回望他。
怕她知道他一直在看她。
怕她不认得他。
——
那一晚,她似乎感知到了什么,抬头看向他藏身的角落。
而他整个人像是被雷击了一样,身体动不了,呼吸卡住。
她没走过来。
她只是,皱了皱眉,然后合上书,走开了。
什么都没说。
也什么都没留下。
可他那晚回到原点营地,一夜没睡。
他看着自己画的那幅剪影,看了很久很久。
她没有眼睛。
她还没看他。
所以他不能画那一笔。
——
第二天早晨,天晴得不像昨天有过雨。
她坐在图书馆的窗边,阳光洒在她的发顶,像是金粉轻抹。
她抱着一本书,安安静静地读,手里还拿着一支笔,一边读一边做标注。不是划线,是写批注。写得很密,很认真。
他靠近,看她写了什么。
她在纸角写下——“画不是表达,是整理。”
他愣了愣。
这句话,就像她自己。克制、冷静,却把最混乱的东西慢慢整理成秩序。
她不是那种一眼就惊艳的漂亮女生,可她是那种越看越无法移开的存在。
她的世界安静,但不冷漠。
她的动作柔和,但不软弱。
她的每一笔、每一句话,像是压在心口的手,轻轻却无法忽略。
他跟着她看了整整一个上午。
他没走,也不想走。
她走去美术楼的时候,他像影子一样飘着跟着。
美术楼三楼露台,他飘在她身后,看她执笔临摹大师作品,他的手也下意识跟着她的线条一同划过空中。
那天她课上演示,用自己的画做讲解。
她站在投影前,指着画说:“……我画的不是现实。我画的是,那些现实之下仍然存活的情绪。”
她顿了顿,像是觉得这句话太抽象,于是轻声补了一句:
“画画,是我唯一能抵抗孤独的方式。”
他听到了。
那一刻,他眼前好像有千万支画笔同时擦过画布,爆炸成一幅没人能看懂、却只有他能读懂的作品。
他那晚没回营地。
他坐在南联合大学的美术楼后面,一整夜没动。
他翻开画册,把那句话一遍又一遍地写了下来。
每一遍的笔锋都在颤。
他不是抄句子,是在——把她的情绪写进自己骨头里。
他从那一夜开始,不再只是画她的背影和剪影。
他开始画“她的世界”。
她在图书馆撑着下巴看窗外,发尾在书页边轻轻卷着。
她走在林荫道上,阳光打在她的侧脸上,睫毛像蝉翼在抖。
她拿画笔比划构图时,会皱起眉,咬下唇。
她坐在草地上抠叶子边发呆。
他全画了。
一页接一页。
她不知道。
但他画得像疯了一样。
如果不是限定时间到了,他根本不想回那冷冰冰的创绘界。
那一刻,他知道他不能只画她,他要追到她。
——
他回到宿舍,坐在床边,背靠着墙。
天很黑,宿舍没有人,楼下也安静了。
只有窗外的路灯,把光一点一点浸进来,像有人悄悄推开了他房间的门。
他翻出画册。
手翻了十几页,全是她的背影。
她站着,她坐着,她走着,她蹲在墙角画画,她在楼梯间发呆,她穿白衣、黑衣、蓝灰的风衣……无一例外,她的眼睛都没有被画出来。
不是画不出来。
是他不敢画。
那双眼睛一旦落在纸上,就不是她了。
那会变成一个角色,一个被他主观想象过的人。
可她不是角色。
她是真人。
她是他看了一年,却从没对视过的那个人。
他盯着纸上那个剪影,安静了一分钟。
然后,他低头,在速写本扉页上写下:
【她还没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