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量一番后,二嫂从木柜里拿出一盒胭脂,用小拇指擦取了些,在阿绵的脸上一阵摆弄。
“阿绵你好像都不怎么哭的。”
孟驰坚看着不一会儿阿绵的眼圈红通通的,仿佛哭狠了似的,“也不是,她有时候会流眼泪……咳,但是跟旁人不太一样的。”
旁人哭是眼睛闭紧,嘴巴哇哇哇的。
阿绵是睁着眼睛,就好像不会哭似的,一边儿有些困惑的神情,一边掉泪珠。
阿绵说:“我只有真的想哭的时候才会哭。”
二嫂把她的发髻拆乱,接着让阿绵换了一身素衣,与孟驰坚一块儿去书院告丧假。
不少人都看到了阿绵为父悲痛、伤心欲绝的模样。旺旺见阿绵如此难过,赶忙上前宽慰了一番,说到时候自己会和家人们一块儿去吊丧。
阿绵猛地想到什么,硬生生控制住向上的嘴角,继续装作“木头人”的样子。
“对了,等你回来,就要调到旁边的学斋去了,上次月试你考了甲等。书院里原本都在议论,你若是不愿去大学斋,也要和夫子说一声。”
“嗯。明日你来我家,帮我分发些东西。”阿绵悄声道。
阿绵走的时候路过窗边,看到季衡之在翻阅着一本书,自洲城回来后他就一反常态,如今也不在书院中四处挑事了。
尽管他刻苦念书,这回依旧只考了丙等。
两人回到自己家,院门一关,孟驰坚看着这样的阿绵实在是感到眼睛很难受,便用温水浸了帕子,将阿绵的脸重新擦干净,黑发梳整齐,他手很灵巧,平日里草鞋竹筐都会编,这些头发也不在话下,没多久就盘好了。
阿绵不理会他做什么,拿出纸笔,皱着小脸边想边写着什么。
若是感觉写得不对,就用毛笔重重地划去,如此反复思索良久,终于写了一段话出来。
孟婧好奇地凑过来看,逐字念道:“告乡邻书……先父陆……这个念什么?哦哦,先父陆翁,离世数月前曾道,他一生被酒所误,悔之晚矣。望女代父行善,以‘孝面’谢乡邻,戒此恶业。每售一碗,捐一文与青山庙宇中,以此为父积福……”
“阿绵,你、你要去白事上卖面啊?!”孟婧瞠目结舌。
阿绵严肃道:“这可不是卖面,这是我爹最后的遗愿。”
——谁能想到送她去书院,她不但学会了识字,还学会了唬人!
她跑进房间,左看右看抱出一个首饰盒,觉得实在太小了,跑去找万能的某人:“我想要一个大一点的木盒子,上面开一个口,底部可以打开的那种。”
“用竹子编一个成么?”
“嗯嗯。”
说完跑走了。
孟婧放下那张纸,看到自家三哥抓住阿绵,像是与狸奴玩耍那般,埋在阿绵的肩头乱吸一通,似乎很是得趣,直到阿绵抗议才把人放下。孟驰坚总说阿绵身上有花花草草的味道,然而大家明明都用得是一样的澡豆,怎么可能会不一样呢?
这个刚刚长大的小少女最近和从前不一样了,脑袋中冒出了许多从前从未有过的念头:她日后要找怎样的夫君呢?若是像阿绵一样,老是处处被管束着,她也是不愿的。
不过,她的烦恼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此时间只要两家的长辈商量好,不少夫妇是盲婚哑嫁,直到新婚夜才见到彼此的也屡见不鲜。
阿绵将《告乡邻书》誊抄了三四十张,隔日拿了一些交给旺旺在书院分发,两人商量了一番要张贴在城中何处。
又如何如何宣扬开来。
孝,其实是很卷的。
阿绵在书上曾有看到,有一个男孩自幼丧母,继母与父亲对他都十分苛刻,然而继母病重时想要吃鲤鱼,男孩在天寒地冻的时候解下衣裳,用身上的温度融化了冰冻的湖水,这才捕到了鱼。
继母吃了鱼后,病就慢慢痊愈了。
夫子说这个故事讲的就是“孝悌之至,通于神明”的道理,无论父母长辈如何对待孩子,孩子都需孝顺至极,方为大道。
当时她便跟着学童们一块儿点头称是。
然而实际上的她对这个故事是有不少疑问的。
倒不是对此中的伦理观有何跨越时代的洞见,而是阿绵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男孩非要用自己的身体去暖化冰面,这样难道不会生病吗?为何不动动脑筋,找块大石头将冰面砸破?或者采些枯枝点燃,一样也可以融化冰面啊。
这都是后来阿绵晚上在房间里叽里哇啦说与孟驰坚听的。
孟驰坚没念过几本圣贤书,与大多数人一样,将孝顺父母视作天经地义的事情,不过他很喜欢听阿绵说话,她的话有时特别新奇,可以细想良久。因而问:“你觉得这又是为何?”
当时的阿绵沉默了一会儿,烛火点亮了她的眼睛,她很轻很轻地说:“因为如果用石头或者烧火堆的法子,就没人会认为他是一个顶顶孝顺的大孝子了。”
孝,是一个要表演出来给大家看的东西。
有那么一刻,孟驰坚在想将她送到书院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阿绵太聪慧了,她上书院还不到一年,就从敬畏夫子到如今质疑夫子,甚至某种程度上说,立刻洞察了这个时代的“孝”的本质。
这甚至不是那种‘皇帝老儿不中用’之类、会引来杀身之祸的话。
而是她发自心底的认为,这个世道、人们一直信奉的那一套“礼”是很虚伪的。
“这些话你不要跟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说。”最后,孟驰坚只能这样叮嘱这个“大逆不道”的家伙。
“嗯。”阿绵在外说话还是很少的。
总而言之,这两日阿绵做了许多准备,将自己“代父还愿”、“替父赎罪”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城中不少人都知道他们这地界是出了个大孝女的。阿绵说还要往庙里捐钱,因而连下山化缘的小和尚都止不住的夸赞。
“到时候我们也定会前去吊丧,不叫陆施主的心思白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