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姑苏城,令睐娘感到惊讶的是,姑苏城内一片和谐。挑菜进城卖的农夫、街边的小贩、街上嬉戏的孩童,与往昔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男子几乎都留着金钱鼠尾辫,衣饰也变成了马褂,女子许多人踩着花盆底穿着满人旗装。
只有尚未修复的一部分房舍塌毁和烧毁,才看得出战争的痕迹。说来讽刺,正是因苏州巡抚玉国宝、松江提督吴兆胜等人的投降,姑苏城才免于浩劫。只有极少数未表示投降的士族才惨遭屠戮,南宫家便属此列。
嘉定死守,遭屠城三日!江阴典史阎应元誓死抗清,江阴亦遭屠戮,全城只剩五十三人躲避在寺庙观塔上才存活下来。
睐娘一路上听到的便是这些消息,心中惨然。大明大好儿郎抵抗鞑子入侵,几乎被屠戮殆尽。而那些没骨气的投降官员却高官厚禄,继续鱼肉百姓。甚至出现如吴淞总兵李成栋这样的败类,为虎作伥,带兵屠戮大明百姓,比鞑子有过之而无不及。李成栋屠嘉定城,城内死九万七千余名无辜百姓,城外亦死七万五千余名。
睐娘眼里蓄满泪水,瞧着那些穿着满人马褂、头上光秃、拖着长长奇怪金钱鼠尾辫的男子,以及身着满人旗装、梳着满人发髻的女人自得地走在街头。
青萍不解小姐的哀愁,出声问道:“小姐,你怎么哭了?就快到了,老爷夫人说不定正站在门口盼着小姐回家呢。”又想着这多半年小姐的经历,青萍也落下泪来。
睐娘忙用绢帕拭去满脸的泪水,强笑道:“没什么,只是太想爹娘了。”
这半年多,她一直躲在绣楼里,哪一日不思念着姑苏的爹娘,哪一日不恨这世道,恨不得如张公子般真刀真枪与鞑子拼命。她喜欢的香木城的名画大都一夜间被烧毁或被抢光,哪一日她不恨得银牙咬碎、手指握拳握得发白。
她长叹一口气:“一家人还活着能重见,已是老天眷顾。在这样可怕的世道里,公平、道义已被践踏得稀烂。”
正当睐娘沉浸在悲痛之中,听得青萍的惊叫:“小姐,小姐,到了!”
眼前是一个比原南宫宅邸十分之一还小的院子,门上连块牌匾也无,只是一扇普通的木门,连油漆都未抹上,如此寒酸,似乎宣告着南宫世家的没落。
门内传来人声:“赵伯,就辛苦你带人走一趟,去将睐娘迎回来,一路万万小心。”这是爹爹的声音,接着传来赵伯的咳嗽声。赵伯是她家老管家,如今已过花甲,去年因病回家,才逃过南宫家的一劫。
睐娘一脸急切,掀开车帘如同轻盈跃下,三步并作两步,往门内狂奔:“小姐,睐娘!慢一点!”青萍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大喊:“小姐啊,你这是要上天吗?慢点儿,慢点儿,咱别摔成个大马趴啊!”
此时,一个头发胡须皆白,头已经剃得光光的后面拖着一根灰白小辫的南宫南宫斐,正往外走,差点与睐娘来个碰撞。
睐娘一个急刹车,差点没站稳,喊道:“爹爹,爹爹,娘亲!睐娘回来啦!”
南宫秀一听,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苹果,一脸惊愕:“这……这是何方鬼怪?我家睐娘不可能这样丑!”
一个脸色黄得跟蜡纸似的、眉毛粗得跟蜡笔小新有一拼、嘴唇暗红得跟中毒了似的小姐,一个脸上长着两个大痦子的丫鬟在后面一瘸一拐地追着。
这是什么大杀器,是来吓死老夫的吗?南宫斐心道,疯婆子!半夜起床看到这两人怕不是要吓得归了西。
南宫秀一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瞪大眼,张大嘴,看着那个脸色蜡黄、眉毛又粗又黑、嘴唇暗红发紫的少女向他扑来,吓得动弹不得。
虽然女儿的外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当他看到那双长睫轻颤、泪珠滚落的美丽眼睛时,他认出了自己的女儿。
那双明眸善睐眼睛让他差点晕死过去,这可不就是自己的女儿吗?这大半年不见,就丑成连老父亲都认不出来了吗?这是遭了多大的磨难!
南宫秀老泪纵横,声音颤抖:“睐娘!睐娘她娘,快来看啊,睐娘她……她变脸术练成啦!”
他颤抖着手轻拍扑在自己怀中的女儿,脑子里竟然蹦出了这样一句话。
睐娘看着爹爹短短半年,他的两眉已染白霜,身上穿着的日常直裰也已破旧。
一旁的老管家也是一脸懵圈,但还是擦着泪,老管家虽然也诧异睐娘外貌的改变,去园子里喊夫人去了。
不一会儿,一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传来。一个老嬷嬷扶着个满面病容的妇人踉跄着走到门口。
南宫夫人哭喊着,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睐娘!我的小心肝儿,你这是怎么了?”
腰粗得如水桶,脸色黄得跟蜡纸似的、眉毛粗得跟蜡笔小新有一拼、嘴唇暗红得跟中毒了似的丑女人,竟然向她奔来,而且马上就要扑入她的怀中!
南宫夫人差点晕厥过去,这么丑的女人她从小到大从未见过。惊吓的她哆嗦着身体连连后退!
细看过去,可不是自己女儿吗!那双眼睛她怎会不认得。眼前的少女与她脑海里的女儿天差地别,她以为女儿如她一般病得厉害,心中焦急,不禁咳喘起来。
睐娘见母亲戴着黑色抹额,身穿暗褐色裙衫,形容枯槁,咳喘时身子好似风中落叶,她内心一阵悲痛。
睐娘担忧母亲,道:“娘,你身子如何了?快进去歇着。”
南宫夫人眼中泪花点点都是心疼之色,边咳边道:“睐娘,你脸色怎如此差?相公,快去请郎中。”
睐娘心里啼笑皆非,忙解释道:“娘,别怕,我这是为了躲避那些路上不怀好意的人,特意化的妆!”
南宫夫人轻拍女儿的手:“你这孩子,顽皮!真是让人操心!快快,让娘看看,你这妆是怎么化的,娘以后也学学!”
睐娘调皮地眨眨眼,笑道:“娘,这可是独家秘制哦,我只传给你哦!母亲貌美,说不定也用得上!”
南宫斐这时也眉开眼笑,一脸得意:“看来咱们睐娘不仅画技高超,连化妆术也是一流啊!爹爹咋一看都没认出来。我正要派人去九江府接你呢,你倒好,自己先跑回来了!”
睐娘一抹眼泪,跪下向爹娘行了个大礼,一脸诚恳:“我太想娘亲,想爹爹了!所以迫不及待归家来。”
南宫夫人忙将女儿拉起,母女二人又抱作一团,哭中带笑,笑中带泪,上演了一场“悲喜交加”的大戏。
睐娘没有提及姑母故意让潘仁那头色狼勾引调戏她的事情,只推说思念过切,便让姑母派车送了回来。南宫斐知道妹妹还派了人来,忙叫赵伯去招呼妹妹派来的言家家奴吃饭休息。南宫夫人口中不停念叨南宫秋的好处。
言家奴才们不露声色地下去了,没过一会,一个领头的管事面见南宫斐,拱手行礼道:“亲家老爷,家主有吩咐,让我们先不要回去,看看亲家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另外,姑苏巡抚是月儿婆家家主的门生,有什么事,他也可说得上话。”
南宫斐一阵感动,道:“亲家有心了。你们只管回去,我这里还撑得住。代为致谢亲家!等彻底安顿下来,会有酬谢奉上!”
领头的管事却为难地道:“求老爷给些活儿干,就这样回去,小的们会受老爷重罚。”
说完又跪下磕头行礼。
南宫斐叹口气,只好留下他们。南宫家重建确实需要人手,南宫斐就派了些不要紧的活给他们。
当天,言家的管事就去了巡抚府上,和张巡抚秘密交谈了一盏茶时间才出来。
这一窝毒蛇盘踞在南宫家,悄悄蛰伏,南宫家竟然一无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