睐娘带着青萍正在刺绣,屋内传来咳嗽一两声。
“小姐歇歇吧。这活一时半会做不完。”青萍起身给睐娘弄了块温水浸过的帕子擦手。
“青萍,你去和姑母说,我身子不适,就不去赏菊了。”睐娘边擦手边说。
“姑娘你不是说,寄人篱下,不好推拒吗?”青萍道。
“不知为何,我总是觉得隐隐不安,姑母园子里总有男子出入,虽说是亲戚,但总该避嫌的。”睐娘缓缓说,“寄人篱下不错,毕竟姑母疼我,不会和我生气。若是住着别扭,不如我们家去。如今我的刺绣更加熟练,也能帮衬父亲一二。”
“老爷怕小姐吃苦,故而让小姐暂居姑奶奶这里,待家里精舍建好,立刻就派人来接小姐家去。”青萍轻声说。自从住进南宫秋的小院子,日子倒和从前有些相似了。一应吃时用度都是好的,姑奶奶不曾亏待小姐半分。
睐娘伸了个懒腰,微皱眉道:“住在姑母家,不比家里,闺阁清誉比性命都重要。若是一个不慎落人口实,不是让南宫家蒙羞吗?”
青萍不以为然,姑奶奶自小疼小姐疼得紧,自然不会害小姐。一个外男怕什么,以前小姐还偷溜出府去玩耍,哪里没有外男。可小姐都这么说了,她也不敢反驳违拗。
她正要下楼去传话,看见问香眼睛通红地来了。
“这是怎么了?”青萍疑惑地问,只过了一天,这胖丫头愁眉苦脸的。
“没什么。姐姐去忙吧。我没事。”问香喉咙有点哑,好似哭过了。
青萍忙着要去回话,就想着回来再问,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哎哟——”问香呼痛,眼泪汪汪。
“怎么了?我只是轻轻碰到你一下。”青萍已经走出去几步,又回头,将问香的袖子捞起来,问香退缩呼痛。
她粗肥的手臂上全是青紫,显然是被人下狠手掐的。
“谁这么狠毒?竟然将你伤到如此?!”青萍愤怒了,她们南宫世家善待下人,就是犯了错,也不会轻易伤人至此。
青萍也顾不得去回话,将问香拖着往楼上去,道:“如今你是小姐的二等丫鬟,小姐没发话,谁敢欺负你?”
睐娘见青萍回来,还拽着问香,问香哭唧唧的,什么话也不说。
“问香,谁伤的你?又是为何?”睐娘轻声问,看见她身上的伤,青青紫紫,看着都疼。
“我娘。说我没用,笨头笨脑帮不了家里,哥哥在外赌钱输了钱,她把气都撒我身上。”问香抽抽噎噎地半真半假地哭道,“我娘说我要伺候人,手脚不能伤着,掐几下让我长长记性。”
来之前,她娘警告她,吴管事要她做的事一个字不能透露给别人,否则就要把她卖到勾栏院去,她们一家都要发卖出去。她自然是怕的,在睐娘身边伺候,有点心吃,活不累,小姐还要教她手艺,她可不想被卖掉。她虽然愚笨,趋利避害这点脑子还是有的。
平日兄长犯了事,阿娘总是迁怒到她头上,这次兄长又偷了家里的钱去赌,阿娘伤心的时候正巧遇到吴管事来责骂。她只说了一半缘由,但愿小姐不要怪她。
睐娘和青萍都没想到,世间竟然有这样的母亲,明明是儿子犯错,罪过全要女儿承担。
“青萍,将点心拿来给问香吃。吃点东西,就没那么疼了。”睐娘温和地道,眉眼里透着心疼,女子活在这世间不易,更不用说在这乱世,还遇上这样的阿娘。
一听到吃,那双泪汪汪的眼睛立刻放出光来。青萍笑着应是,去拿了点心来。今天的点心有芝麻糕、芙蓉糕、栗子糕几样,虽是平常点心,在问香眼里就是珍馐美味。她看着点心,嘴巴咧开,眼泪也收了起来。
“问香你慢慢吃点心,我和青萍去园子里,姑母该等久了。”睐娘交代。
“小姐你不是说不去吗?”青萍不解,刚刚还说闺阁清誉比命还重要呢。
“我要将问香的卖身契拿来,以后她是我的人,我不许她娘再虐待问香。”睐娘自去取了披风披上,青萍忙上前给她系下颚下的带子。她又取了手炉塞到睐娘手中。
她带着青萍匆匆下楼,出了绣楼被眼前的景色惊住了。
姑母的园子竟然如此的好看。虽是初冬,园子里万木凋零,但不远处的几棵银杏明黄色长长的枝条在空中恣意舒张,旁边的枫树满树的枫叶红得正艳,暗绿的松树夹杂其中,淡蓝的天空高远,丝丝缕缕的白云闲适淡然。赏菊?赏树更妙。阳光透过黄黄红红的树叶,照在满地如小扇子的黄叶和如星星一般的红叶上,竟让多日不曾下楼的她晃了神。她手指蜷缩,好想拿笔将这冬日绚烂的光景画下来,这一刻她竟然忘记了南宫世家被毁,她如今寄人篱下,不敢下楼半月,已由任性娇憨的世家贵女落到要靠卖刺绣过活的地步。
她痴痴地站了一会,一阵冷风刮过,地上的黄黄红红的叶子掀起,低低地飞旋打转,更有从树的高处落下或红或黄的叶子,比落花更凄美更明艳更有风骨。
青萍上前摸了摸睐娘的手,道:“起风了,外面冷。不如不去了,受了凉可如何是好。”
睐娘微咳,道:“无妨,我去向姑母要了问香的卖身契就回。”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转头道:“你去隔梦园瞧瞧,若无异样,我再过去。”
青萍不知为何小姐突然胆小至此,从前在府中,偷了后门钥匙,趁着老爷出去会客,扮作小郎君溜出门去,甚至河里也去耍过,如今怎如此小心了。
她虽然不解,依然照着去做。“小心些,远远瞧着,莫要让人发现。”睐娘又加了一句。
她爹爹有两名小妾,也曾明争暗斗过,后来都无所出,便歇了心思。对后宅的阴暗,她娘也曾说给她听。她外祖家子嗣繁茂,嫡出庶出子女众多,争斗这类事情是免不了的。姑母虽然是独居,但满园的仆妇下人都是言家仆妇,那日她寻到门上,竟然发现有男子踪迹,不起疑心是不可能的。
小心才能使得万年船。睐娘转头走回绣楼里,只在一楼厅堂坐着等。
隔梦园中,一盆盆菊花开得茂盛,白色碗口大的菊花如月光一般皎洁和黄色蟹爪菊层层叠叠怒放,一白衣男子来回踱步,南宫秋在梳妆还未来,他急不可耐地等在此处,那日看见的美丽小娘,日日在他眼前浮现,恨不得马上能将美人拢进怀中。
青萍走近,只瞧见一男子在来回踱步,他手持折扇,虽是冬日,却穿得单薄,打扮得甚是风流。
她不待那人转身,忙转身快跑起来。
潘仁回身只看见一个跛腿的丫鬟飞快地跑走,心中咯噔,听说睐娘身边有个美貌但跛腿的丫鬟。他想喊住她,还未及张口,人已转过假山,看不见了踪影。
青萍急匆匆跑回绣楼,气还未喘匀,扶着自己的膝盖道:“隔梦园中没看见姑奶奶,却见一男子,好似那日见的白衣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