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萍见劝不动小姐,只好去找书生。
张博文正在书房教几个孩子读书,青萍在窗外听书生讲岳飞抗金的故事。
孩子们眼睛亮晶晶的,书生挥舞着胳膊,正讲到唾沫腾飞处,驱除鞑虏的理想填满了他们的胸膛,他们都是鞑子刀下的幸存者,他们的亲人都是被鞑子杀害的,他们紧握双拳,反清复明就差点要喊出口了。
和鞑子对抗,青萍不禁皮肤一阵战栗,恐惧深入骨髓,她亲眼所见的是,鞑子的弯刀砍人如割菜,人命如草芥。猛然回忆起,南宫府上鬼哭狼嚎的夜晚,不知道多少平日熟识的人被鞑子活活砍死,第二日在姑苏城外,逃跑出城的百姓大都被射死,没死的也被砍死,那鲜血淋漓的场景刺激得她经常做噩梦。若不是小姐不肯丢下她,她恐怕己死得不能再死了。
想及此,青萍不寒而栗,她想带小姐离开,这书生是好人,反清复明也没错,只是鞑子太可怕了,她们如何斗得过鞑子呢,被鞑子抓住只有死。何况汉人不团结,到处是投降鞑子的汉奸,就是复社里也出了不少投降清廷的读书人。老百姓听说满人要实行“满汉一家”的政策纷纷投降臣服,有骨气的差不多死绝了。不成不成,小姐决不能和“反清夏明”沾上边,老爷夫人听说就是受了别人牵连才被流放。姑苏城外人头还不够多吗?想到她和小姐的头也会挂上去,她吓得连连摇头,想将这可怕的想法甩出去。
青萍转身回去,她不想小姐参与到这下场悲惨的事情里去,赶紧带小姐逃出去,到了姑奶奶家就安全了。
她匆匆的身影却被张博文瞧见了。一张苍白柔弱的小脸浮现在他眼前,那双眼波光潋滟,如雨后西湖,清新迷人,他莫名心脏漏跳半拍,他为自己的身体羞愧,国难当头,他竟然起了旖旎心事。他怕睐娘身体又出状况,忙将青萍叫住。
“姑娘是有事来寻我吗?”他有点担心地问。
犹豫了一会,青萍还是开口道:“我们小姐找你有事相商。”
张博文心头猛颤了一下,咧嘴笑道:“好,稍候,我马上去。”
“少爷,不好了,院子外来了好多人,好像在拍门。”一个灰发老仆跌跌撞撞跑进内院。
“莫慌,你带孩子们先走,我去背睐娘。”张博文往睐娘房里跑,青萍赶紧追在后面。
睐娘正在斜靠在床上看书,见二人神色慌张进来,猜到不妙。坦然道:“恩公带青萍走吧。我怕拖累大家,大家都跑不脱。”
说完,她从袖中拿出一块锋利的瓷片,不知道她何时磨的,她早存了走不脱就自裁的想法。她厉声道:“你们快走!”青萍正要劝说,张博文不由分说,将睐娘背起就走。
前院的大门已经被撞开,十几个衙役穿过前院,穿过迎客的花厅如水漫溢,往四处搜查而来。
“快!走后院!”张博文不由分说,背起睐娘跑得飞起。
后院小门处,老仆正在等候接应,衙役已经快搜到了后院厢房。几个人出了院门,老仆忙锁了门,几个人从青石板小路往隔壁院落奔去。
张博文背着人冲了进去,对老仆说“我们去密道,陈伯做好善后,就自回家去。”老仆应了声“是”又急忙回身锁门。
张博文对这里明显很熟悉,熟门熟路找到一间柴房,搬开杂物,揭开一块板子,往下走。青萍紧随其后,心中诧异,这人狡兔三窟,竟然有这么多处藏身之处。
睐娘在张博文的结实的背上,张博文跑得快,她头发都快抖散了。她内心五味杂陈,她的胸在他宽厚的背上一颠一颠,让她有点羞恼,自小除爹爹之外从未有男子和她如此亲近,衣服虽然厚,但男子领子里冒出的热气若隐若现在她鼻尖浮动,那是独属于他的气息,不过一两天,这人对她又抱又背,毫无男女大妨。可她也真心感激他,不是他一再搭救,她和青萍早就落入魔爪。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话本子里都是这样写的。她惨白的脸上透出了一抹胭脂红,张博文看着像书生,却不文弱,四肢修长,肌肉发达,双眼炯炯有神,高鼻梁,厚嘴唇,有点憨厚的影子。睐娘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他的模样,不知为何身上突然有些燥热。
密道里很黑,空气潮湿污浊。密道既窄又矮,张博文弓着身子背着人往前走,青萍低头努力跟上,幸好这段密道不算长,张博文找到一个口子,沿着台阶走了上去,顶开木盖,三个人爬了出来。
出口竟然是一张床的床底下。睐娘和青萍更加惊奇,这是什么奇门遁甲之术吗?张博文将睐娘放床上,一屁股坐在床沿呼呼喘气,一言不语准备歇一口气。
青萍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这似乎还是一间密室,空间不大,只有普通房间的三分之一,房内一张床和一个箱子,没有窗户,空气不流通。好像没有门可以出去。
青萍不由好奇,问:“这是哪里?”
“是刚才院子隔壁的隔壁院子。”张博文笑,略有些得意,“自有建虏要攻打江南的消息传来,我族中人便打算出海避祸,我参加复社与几个志同道合的社友,准备反清复明,以死报国,就留了下来。既然要和鞑子周旋,最好是狡兔三窟,保存实力。这条街上的房子都是我族中人房子,他们去了海外,就让我照看一二,我便雇了些难民做了些地道和密室以备不时之需。”
“说来惭愧,我的几个好友都被鞑子抓走,已经慷慨就义,惹了鞑子累及家人,那几个孩子都是我救下来的遗孤。”一边说,他又黯然叹息,“若我不是从小就练就拳脚功夫,恐怕也早已人头落地了。”
睐娘和青萍同时想到姑苏城头悬挂的十几个人头,暗暗吁了一口气。他若挂了人头到城门上,她们也不远了。
“那几个孩子呢?”青萍又问。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啊,跟着我们他们更危险,我让他们藏另一处房子里了。每处房子我都放了干粮和水,躲几天是没有问题的。”说完,他打开床边的箱子,拿出一个布袋,里面是满满一袋子饼。
“这外面是一间书房,出去是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有井,可打水。院子外是另外一条街。”张博文道。
“那怎么出去?”青萍不解。
张博文又钻回床底,推开一块石头,从一个狗洞整个人钻了出去。青萍和睐娘惊讶于张博文的巧思,趁人不注意钻出去,从另外一条街逃走,真是个好主意。
不一会,听到墙外有从井里提水的声音,张博文带了一木勺水进来。青萍和睐娘惊喜连连。
三人早就饿了,饼子冻得硬邦邦吃着很硬,只有一木勺井水,也不好讲究,三人轮流喝。
张博文不好意思道:“招待过于简陋,姑娘见谅。”
青萍忙道:“恩公救命之恩,小姐和我没齿难忘,若还和我们客气,就太见外了。”
睐娘没力气说话,只好斜靠在床上,慢慢吃饼。
“公子可有出城的密道?”睐娘眼睛一亮,既然他家有密道,会不会挖出城的密道呢?
“本是想挖的,鞑子来得太快,还没来得及挖。”张博文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那我们来挖。”睐娘笑了笑,眼睛亮若星辰。从城门或水路出去,都太危险了,若能挖通出城的路,那就太好了。
三个人相视而笑。
“我还想烧了鞑子的船,否则胸中恶气难消。”睐娘道。
“小姐不要啊!能逃出去,已经是万幸。我们这是嫌命长吗,伸长脖子往鞑子刀口上送?”青萍惊叫一声,忙捂住自己的嘴巴。
张博文也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身体虚弱的睐娘,佩服她的勇气。
“多铎那个魔头下江南肆意屠杀无数江南百姓,实在可恨!听说他儿子董额来了吴江镇,一来就抢占了镇上最好的绣坊,那绣坊本是我张家产业,若被我碰见,定叫他吃点苦头!”张博文恨恨地道。
原来她们躲避的绣坊是他家的。
“可不是?!鞑子入了姑苏城,就抢了许多富户,我们小姐差点就······”青萍火气直冲天灵盖。
说起鞑子的累累罪行,真是罄竹难书!若不是董额不怀好意,她们或许已经坐上了去九江府的船了。
青萍只是个丫鬟,主子铁了心要去在死亡线上反复横跳,她苦劝不成,只好垂头听命。
张博文早就将头别在裤腰带上,和他一起反清的人都死了,如今又来一人和他志同道合,他也不嫌弃她是个病弱的女娘,兴奋地又坐到床沿,和睐娘开始商议起如何对付董额的法子来。
青萍暗暗着急,她只想小姐好好活下去,什么反清什么复明是她们这样弱小的小娘能干的吗?她站在一边,绞尽脑汁想如何能劝他们不要玩这危险的玩命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