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墨是在青岚宗后山一处不起眼的溪涧边醒来的。
晨光熹微,露水浸湿了他的粗布衣衫,带来一丝真实的凉意。
他茫然地坐起身,低头看着自己完好无损的双手,掌心纹路清晰,指节分明。
没有湮灭的痕迹,没有法则灼烧的痛楚,仿佛那深入混沌核心、魂灵献祭、光铸囚笼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漫长而惊悚的幻梦。
他下意识地摸向胸口——那里空荡荡的。
玄天戒、玄冰鉴…那些陪伴他走过生死的神物,都已消失无踪。唯有识海深处,那十二枚守护者印记的符文黯淡地悬浮着,如同蒙尘的古玉,证明着那并非虚幻。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
体内灵力流转顺畅,甚至比坠入深渊前更加浑厚精纯,隐隐触摸到了金丹期的门槛。
这修为的提升,是那场“大梦”留下的唯一实感吗?
环顾四周,溪水潺潺,鸟鸣山幽。青岚山脉依旧巍峨矗立,灵气氤氲,草木葱茏。
没有万里焦土,没有山崩地裂,只有一派劫后余生的宁静。
他成功了。牺牲了自己,保全了这片山河。
只是…代价呢?
秦墨闭上眼,试图回忆最后时刻融入法则光柱的瞬间。
只有一片空白,以及灵魂深处无法言喻的、永恒的抽离感。他应该是死了,彻彻底底地湮灭了。
那现在站在这里的…是谁?
他走到溪边,掬起一捧清凉的溪水泼在脸上。水珠顺着脸颊滑落,触感冰凉而真实。
他看到了水中倒影:依旧是那张年轻却已刻上风霜的脸,眼神深处却沉淀着远超年龄的疲惫与沧桑,仿佛已历经千载。
“还活着…”他低声自语,声音有些干涩,“只是…好像有什么东西,永远留在了那里。”
整理了一下破损的衣衫,秦墨沿着熟悉又陌生的山道,向青岚宗外门走去。
山门依旧,石阶依旧。巡逻的弟子看到他,先是惊愕,随即是毫不掩饰的鄙夷与窃窃私语。
“看!是那个被逐出宗门的秦墨!”
“居然还没死?命真大!”
“听说他偷学禁术,残害同门,大长老亲自下令追捕…”
“离他远点,晦气!”
议论声清晰地传入耳中,秦墨脚步未停,脸上甚至没有一丝波澜。经历了混沌深渊的虚无,目睹了守护者的牺牲,感受过百万生灵悬于一线的重压,这些昔日的嘲讽与恶意,此刻听来竟如同蚊蚋嗡鸣,激不起心中半点涟漪。他甚至觉得有些…可笑。
执事堂前,当值的弟子看到他,不耐烦地挥挥手:“秦墨?你还活着?你的身份玉牌早已被销毁,现在你已非青岚弟子,速速离去,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秦墨沉默了一下,没有争辩,只是平静地问:“请问,药园…现在如何了?”
那弟子一愣,随即嗤笑:“关你屁事!赶紧滚!”
秦墨不再言语,转身离开。他走过曾经洒下汗水的练功场,走过打扫过的祖师祠堂,走过居住过的简陋草屋…一切都和他“离开”前一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大长老的阴谋、玄冥蛟的咆哮、血祭的危机、混沌的恐怖…所有惊心动魄的真相,都被无声地掩埋在了地脉深处,掩埋在了时间之下。
宗门依旧按照它固有的节奏运转着,弟子们为资源争斗,为境界烦恼,为琐事欢笑或哭泣。他的归来,不过是一个“罪徒”侥幸未死的插曲,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掀起。
他像一个幽灵,行走在阳光明媚的宗门里,周身却笼罩着一层无形的隔膜。这隔膜,是经历带来的巨大鸿沟,是秘密赋予的沉重孤独。
秦墨没有离开宗门范围,而是在后山一处僻静无人的废弃药圃旁,自己动手搭了个简陋的草庐。
他需要时间消化,需要确认一些事情。
修为的提升是实实在在的。他尝试运转玄阴之力,发现其精纯度远超以往,更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坚韧特性,仿佛经历过混沌的淬炼。
识海中的守护印记虽然黯淡沉寂,却隐隐与脚下的大地产生着微弱的共鸣。他能模糊地感知到地脉深处那强大而稳固的封印力量,以及被牢牢锁在其中的、令人心悸的“虚无”。
这感知,便是他存在的证明,也是他无法融入“平凡”的根源。
他去了药园附近,远远观望。药园依旧被阵法笼罩,灵气浓郁,灵药长势喜人。曾经那些面色惨白的药童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神情麻木但生机尚存的杂役弟子。古井的位置被彻底填平,上面修建了一座新的库房。大长老一系的痕迹被迅速而彻底地抹去,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极其淡薄、常人难以察觉的阴冷气息,让秦墨知道,有些东西只是被掩盖,并未根除。
一日,他在外门膳堂领取最低等的辟谷丹时,遇到了柳青璃。
这位昔日英姿飒爽的师姐,眉宇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和疲惫。她看到秦墨,明显愣了一下,眼神复杂。她端着食盘,沉默地走到秦墨对面坐下。
两人相对无言,只有膳堂的喧闹作为背景。
良久,柳青璃才低声道:“你…回来了。”
“嗯。”秦墨应了一声。
“药园…换了一批人。”柳青璃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试探,“小六…他们…”
“我知道。”秦墨打断她,声音平静无波。
柳青璃抬起头,仔细看着秦墨的眼睛。那双曾经或许还有少年意气的眸子,此刻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沉淀的东西让她感到陌生甚至…一丝心悸。她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叹息。
“回来就好。”她站起身,“宗门…最近不太平。赵无极失踪了,大长老一系的几位执事也接连暴毙…执法堂说是练功走火…你自己…小心些。”
说完,她深深地看了秦墨一眼,转身离去。
秦墨捏着那枚粗糙的辟谷丹,指腹感受着丹药表面的纹路。柳青璃的提醒印证了他的猜测。
大长老虽然湮灭,但他留下的派系、他进行的那些禁忌研究,并未完全消失。
那些“暴毙”的执事,恐怕是某些秘密被灭口了。而赵无极的失踪…更像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这看似“没什么变化”的宗门水面之下,暗流依旧汹涌。
他回到草庐,盘膝坐下。夕阳的余晖透过草帘的缝隙,在他身前的地面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斑。他从怀中,缓缓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小块幽蓝色的冰晶碎片,只有指甲盖大小,是他苏醒时在溪涧边唯一找到的、与他“归来”有关的东西。
冰晶触手冰凉,形状并不规则,但仔细看去,其内部似乎蕴含着极其微弱、如同呼吸般明灭的星点光芒。
这是玄冥蛟最后留在这世上的东西。
秦墨将它托在掌心,冰晶的寒意似乎能穿透皮肤,直抵灵魂深处那片疲惫的荒原。
他闭上眼,运转起玄阴之力,小心翼翼地注入其中。
嗡…
冰晶碎片微微一亮,一道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带着无尽眷恋与守护意志的意念,如同风中残烛,轻轻拂过秦墨的心神。
同时,识海中沉寂的守护印记,似乎也因为这丝同源的气息,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草庐内一片寂静。
秦墨睁开眼,看着掌心这枚小小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蓝色冰晶,又看了看草庐外渐渐沉入暮色的、依旧生机勃勃的青岚群山。
一切都变了。
一切又似乎都没变。
他失去了很多,肉身湮灭又莫名归来,灵魂深处留下了永恒的烙印。
他保全了很多,脚下的山河无恙,百万生灵依旧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他的修为提升了,却感觉离“人”更远了。
他的世界“没什么变化”,但他知道,平静的表象之下,危机只是暂时蛰伏。
他握紧了掌心的冰晶碎片,那点微弱的星芒似乎也握紧了他。
前路依旧未卜,但脚下的路,终究要自己走下去。
以这历经劫波归来的残躯,以这承载了太多牺牲与守护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