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城城主府内。
陆宪双目死死盯着地上那份染血的诏书，仿佛要将那暗红的印记连同离写稚嫩的笔迹一同烧穿。
苏秦静立原地，玄衫无风自动，他清晰地感受到陆宪体内那股狂暴力量在剧烈冲撞。
陆羽的手还紧紧抓在自己弟弟那持锤的手臂上，眼神里是近乎哀求的沉重。
“陛下的血...不能白流...”
陆羽的声音干涩，带着沉痛，“五弟，凉城几万条命，陆家满门忠烈的香火...爹在天上看着呢！他守的是大离，守的是黎民！如今大离已无，陛下以命换我们生路...你还要让爹的心血，让陛下的牺牲，都变成史书上一句‘愚忠误国’吗？”
“愚忠？！”
陆宪猛地抬头，声如闷雷，震得残破的府梁簌簌落灰，“爹守的是道！是忠义！是离氏皇统！你让我降？向那设局害死爹的胤人低头？向那个厉民俯首？！”
他眼中凶光再炽，手臂肌肉贲张，巨锤微微抬起，目标直指苏秦。
苏秦依旧纹丝不动，眼神平静得近乎冷酷，迎着那噬人的目光：“陆将军，厉民是谁，太子殿下是谁，青崖又是谁，于此刻凉城存亡，于陆氏满门性命，于数万凉城军卒生死，重要吗？”
“离写陛下以幼冲之龄，尚知天命已移，不忍生灵涂炭，以死明志，遗诏归顺！此乃大仁！太子殿下敬陆家忠勇，允诺保全宗祠族人，允你二人前程，允凉城军卒编入胤军，此乃大义！你陆宪空有擎天之力，却要为一己虚名，拉着所有人陪葬，拉着离写用命换来的生路一同碾碎在胤帝的五行大阵之下吗？这就是你对离氏皇统的忠？这就是你对陆老相国的孝？！”
“五行大阵”四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陆宪心头。
他虽未亲见，但踏平北蛮、碾碎大魏玄符卫、千里奔袭破大言国都的恐怖威名，早已是悬在九州所有将领头顶的利剑。
他深知大言皇帝的恐怖，若非是他陆宪勇猛，凉城上早就挂上大言的旗帜了。
父亲陆啄临终前那对大离幼帝离写担忧的眼神，也瞬间涌上陆宪脑海。
陆宪手臂上的力量，肉眼可见地泄了下去。
那柄曾让无数敌人胆寒的巨锤，“哐当”一声，沉重地砸落在地，溅起一片尘土。
他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力气，魁梧的身躯佝偻下来，双手死死抱住头颅，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呜咽。
那不再是愤怒的咆哮，而是信念崩塌、君主赴死的悲鸣。
陆羽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几乎瘫软，他知道，最艰难的一关，闯过去了。
他转向苏秦，深深一揖，声音带着疲惫与一丝解脱：“苏大人......陆家......遵陛下遗诏。”
苏秦眼底深处那丝不易察觉的波动终于散去，恢复了纵横家掌控全局的从容。
md，吓死我了！
他微微颔首：“陆家兄弟深明大义，太子殿下必不负所诺。请二位即刻整顿军马，安抚士卒。三日后，大开城门，迎接王师。太子殿下手令在此，凉城上下，凡遵令者，皆受此令庇护。”
他取出一枚玉符，递向陆羽。
陆羽双手接过，触手温润，却感觉重逾千斤。
这枚玉符，便是凉城数万军民未来的保障，也是陆家命运的转折点。
府外，一直屏息凝神等待的凉城军将领们，听到了里面锤落地的巨响，也听到了陆羽那声清晰的“遵陛下遗诏”。
紧绷的气氛骤然一松，随即又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取代。
没有欢呼，没有怒吼，只有一片沉重的寂静，以及许多人悄然滑落的泪水。
仗，打完了。
国，亡了。
但命，似乎保住了......
......
汴京，养心殿。
汪直脚步无声地快速走入，躬身呈上一封插着赤羽的密信：“殿下，凉城传信，是苏大人亲笔。”
夏旻从堆积如山的奏疏中抬起头，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片沉静的了然。他接过密信，目光迅速扫过苏秦那简洁却信息量巨大的笔迹。
“成了。”
夏旻的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养心殿的空气都为之一轻。
他将密信随手递给侍立一旁的沈惟清，“陆宪、陆羽遵离写遗诏，愿降。凉城开城。”
沈惟清快速浏览，脸上露出由衷的叹服：“殿下运筹帷幄，苏秦纵横捭阖，兵不血刃而定大离，免去一场浩劫，实乃九州之幸！陆氏兄弟能明大势，亦是幸事。”
“幸事？”
夏旻声音听不出喜怒，倒是跟夏曙越来越像了，“不过是识时务罢了。严兆的骨头够硬，下场如何？离写以死明志，方是真正的大智慧与大慈悲。陆宪再勇，也抵不过五行大阵一击。”
他话锋一转，不容置疑，
“沈相，立刻着手。”
“以父皇与本宫联名，明发谕令至大离全境，昭告离写陛下仁德遗诏，陆家兄弟深明大义归顺，大胤将善待所有归顺臣民，凉城军整编事宜由王猛会同陆宪办理，不得歧视刁难。陆宪暂领凉城之主，陆羽为副，原职留用，待战后论功行赏。”
“青崖加急运送粮秣物资入凉城，首要安抚流民，恢复秩序。原严兆治下归附之地，由王猛全权负责梳理，甄别官吏，迅速恢复生产。着吏部、户部即刻抽调精干官员，持本宫手令，前往大离东部、北部及凉城，协助王猛、柳铭接管民政，推行胤律，首要减免赋税，赈济贫苦。”
“大离已定，九州归一。待父皇班师回朝，沿途可巡视新定疆土。让霍去病部暂驻言京，整军休养，威慑四方，待旨意。”
“最后。”
夏旻的目光扫过沈惟清，“重设都护府之制，青崖改设‘东离都护府’，即刻拟定详细条陈。王猛任首任都护，总揽原大离东部、北部军政。原青崖架构，并入都护府体系。”
沈惟清一一记下。
“老臣遵旨！这就让人即刻去办！”
夏旻微微颔首，待沈惟清退出，他的手指在光洁的御案上轻轻敲击，发出极轻微的脆响。
九州烽烟，至此终于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