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展销会的红幅在秋风中猎猎作响。汪璒将最后一盒龙凤呈祥酥摆上展台时,听见隔壁摊位传来嗤笑:\"个体户也敢来主展区?\"赵德才端着搪瓷缸踱过来,缸身上\"甜蜜蜜先进工作者\"的字样格外刺眼。
\"多亏赵经理的举报,我们才有机会接受全面审查。\"汪璒微笑着调整展板,上面贴满卫生局颁发的检验证书,\"听说您昨天刚换了新模具?\"
赵德才脸色一僵。工商局突查时发现他们用回收月饼模压制新糕点的猫腻,这事本该只有内部知道。他刚要发作,喇叭里突然传来通知:\"请各参展单位代表到主席台抽签!\"
抽签箱里的小球冰凉。汪璒展开字条——\"丙区27号\",最偏僻的角落。抬头却见赵德才晃着\"甲区3号\"的纸条,那是正对大门的主展位。
\"小汪同志,要不要跟我换?\"路杊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他手里的\"乙区12号\"算得上黄金位置,\"我们工商局的展位在哪都行。\"
汪璒摇头:\"丙区有丙区的好。\"她注意到赵德才支棱着耳朵偷听,故意提高声调:\"老话说得好,酒香不怕巷子深。\"
——————
开展首日,丙区冷清得像被遗忘的角落。张娜急得直跺脚:\"这都快晌午了,才卖了六斤!\"汪勋乐忽然指着远处骚动的人群:\"你们看!\"
只见甲区人头攒动,两个穿白大褂的人正举着喇叭喊:\"甜蜜蜜糕点厂回馈群众,买一斤送半斤!\"人群轰地炸开,抢购的队伍瞬间排成长龙。
\"他们疯了吗?这价格连成本都不够!\"张娜掰着手指算账。汪璒却盯着白大褂胸前的红十字标志:\"那不是卫生局的人。\"
话音刚落,人群中突然爆发尖叫。一个妇女抱着孩子冲出来:\"丧良心啊!糕点里有钉子!\"她手里的桃酥碎成几块,果然露出半截生锈的图钉。
现场顿时大乱。赵德才跳上桌子大喊:\"这是御香斋的栽赃!他们怕竞争不过国营厂......\"话没说完,那妇女突然转向汪璒的展位哭诉:\"汪师傅,您要给俺做主啊!\"
汪璒心头雪亮。她端起整屉刚出炉的糕点,径直走向主席台:\"各位领导,我申请现场重做这批桃酥。\"
评审席上的周老刚要开口,赵德才就阴阳怪气:\"谁知道你会不会耍花样?\"路杊突然拎着面粉袋出现:\"用我的面,工商局刚查封的甜蜜蜜原料。\"
空气骤然凝固。汪璒在众目睽睽下洗净双手,取出自备的枣木案板。当第一捧面粉扬起时,抢购的人群不自觉围拢过来。
\"桃酥讲究七分油三分水。\"她边揉面边讲解,声线清亮,\"甜蜜蜜为省成本用棉籽油,遇高温会......\"面团入油的刹那,刺鼻的黑烟腾起,与御香斋澄澈的金烟形成鲜明对比。
方才闹事的妇女突然跪下:\"汪师傅我对不住您!赵经理说给二十块钱让我......\"话没说完就被保安拖走,但真相已昭然若揭。
——————
颁奖仪式上,周老将\"传统风味优秀奖\"的奖状递给汪璒时,突然老泪纵横:\"五十年前我吃过汪记茶食的龙凤酥,就是这个味道。\"他颤巍巍地指向鎏金模具,\"当年你外公宁可砸了模子也不交给R本人......\"
闪光灯此起彼伏。汪璒展开准备好的《致市民公开信》:\"御香斋所有配方将无偿公开,欢迎同行监督指正。\"台下赵德才脸色铁青,他怀里的收购合同碎成纸屑。
当夜收拾展位时,汪勋乐在废纸堆里发现个牛皮信封。里面是泛黄的股权书和半块翡翠扳指——正好与赵承嗣腕上那枚严丝合缝。
\"明天去档案馆。\"汪璒就着路灯细看文书,1947年的公章清晰可辨,\"该物归原主了。\"
远处传来消防车的嘶鸣。路杊匆匆跑来,制服上沾着烟灰:\"甜蜜蜜仓库着火了,有人看见赵德才提着汽油桶......\"
汪璒望向冲天火光,忽然想起曾祖父食谱末页的朱批:真金不怕火炼,只怕人心不古。夜风裹挟着灰烬掠过展台,那套鎏金模具在月光下流转着百年清辉。
——————
广交会预审通知送达那日,工商局封条也贴上了御香斋的门板。汪璒站在晨雾里,看着封条上鲜红的公章,耳边回响着稽查员的话:\"有人举报你们用霉变面粉。\"
\"这是今早刚到的特一粉。\"汪勋乐扯开墙角的麻袋,雪白的面粉瀑布般倾泻,\"生产日期都印着......\"
\"小汪同志,\"稽查组长打断他,\"我们接到线报,说你们在城西有秘密仓库。\"他意味深长地瞥了眼墙上的奖状,\"放心,清者自清。\"
张娜突然从后厨冲出来,举着铁皮盒的手直发抖:\"璒姐!面缸底下发现的!\"盒里躺着半块发绿的月饼,油纸印着褪色的\"甜蜜蜜1980\"。
人群一片哗然。路杊拨开围观者,黑色制服衬得脸色愈发冷峻:\"这是物证。\"他戴上白手套接过月饼,\"周老,您是食品专家......\"
随行的周老推了推眼镜:\"霉变至少两年以上。\"他突然顿住,指着月饼边角的钢印,\"这是甜蜜蜜旧车间的模具,去年就淘汰了。\"
路杊转向稽查组长:\"我记得甜蜜蜜去年申报过模具报废补贴?\"对方额头渗出冷汗:\"这个......需要查档案......\"
\"现在就去查。\"路杊摘下封条,\"御香斋的面粉我们工商局作保,有问题我担责。\"
机械厂的轰鸣声震耳欲聋。汪璒跟在刘师傅身后,看这个国营厂八级技工像摆弄玩具般拆解着旧机器。
\"冲压机改打面机,亏你想得出来。\"刘师傅往齿轮上吐了口烟丝,\"不过你这法子好,不破坏主体结构,随时能复原。\"他踹了脚锈蚀的机身,\"反正这堆废铁扔着也是扔着。\"
汪璒抚摸着冰凉的铁皮。这是她跑了三个国营厂才找到的\"活路\"——用报废机械改造成半自动生产线。虽然效率不及现代设备,但比起纯手工已是质的飞跃。
\"链条传动要加防护罩,不然容易绞断手指。\"刘师傅在图纸上刷刷标注,\"和面缸可以接锅炉余热,省燃料。\"他突然压低声音,\"小汪,你真要把这技术公开?\"
\"您不也把看家本领教我了?\"汪璒将热腾腾的茯苓饼塞进他饭盒,\"再说,独木难成林。\"
窗外忽然传来吵嚷。汪勋乐扒着铁门喊:\"师傅!卫生局的人去店里了!\"
评审组踏进作坊时,汪璒正在给新设备做最后调试。改良后的蒸汽锅炉咕嘟作响,不锈钢操作台光可鉴人,连排水沟都照着制药厂标准铺了白瓷砖。
\"这是个体户?\"戴金丝眼镜的组长愣在门口。他身后的年轻组员举起相机,镁光灯惊飞了梁上的燕子。
汪璒不卑不亢地递上材料:\"这是工艺流程规范,这是原料检测报告,这是员工健康证......\"厚厚一摞文件惊得组长扶住眼镜:\"你们还有hAccp体系?\"
\"跟周老学的。\"汪璒指向墙上的合影。照片里周老正在示范银针验毒,背景是御香斋的老灶台。
检查到冷库时,变故陡生。赵德才不知从哪冒出来,举着举报信大喊:\"他们用工业盐!\"张娜气得要去夺信,被汪璒拦住:\"劳驾您亲自查验。\"
赵德才踹开盐罐就要尝,却被路杊扣住手腕:\"工业盐含有亚硝酸钠,赵经理不怕中毒?\"他晃了晃检测仪,\"要不我帮你测?\"
液晶屏上的数字跳动归零。赵德才瘫坐在地,突然疯笑:\"你们等着!广交会...\"
\"广交会怎么了?\"周老举着电报跨进门,\"刚接到的消息,御香斋的申报材料被省厅列为重点推荐项目。\"
汪璒望向窗外。暮色中,新安装的霓虹灯牌正亮起第一抹红,\"御香斋\"三个字在蒸汽氤氲里如浴火重生。
——————
深夜的作坊亮如白昼。汪璒伏案修改参展方案,突然听见瓦片轻响。路杊从屋顶跳下,黑色制服沾满夜露。
\"赵德才在火车站被抓了。\"他摊开掌心,半枚翡翠扳指泛着幽光,\"从他身上搜出来的。\"断裂处露出极小的铜匙,正是汪家老宅门锁的样式。
王然捧着檀木匣进来时,整个人都在颤抖。匣中账本记载着五十年前的秘辛:赵承嗣如何勾结日寇,如何栽赃汪家私藏军粮,如何将汪记茶食据为己有...
\"妈,您看这个。\"汪璒将扳指按在账本封皮凹陷处,严丝合缝。夹层弹开的刹那,泛黄的宣纸飘落,赫然是曾祖父的亲笔信:
\"吾辈手艺,传女不传男。若逢乱世,当藏器待时...\"
更鼓声穿透夜幕。汪璒抚摸着信笺上的泪痕,忽然明白祖辈的良苦用心。晨光漫过窗棂时,她已将广交会展品重新规划——龙凤呈祥酥旁新增了日文解说牌,鎏金模具下压着泛黄的老照片。
路杊在门外站了整夜。他看见第一缕阳光爬上汪璒的鬓角,看见她将翡翠扳指系在展品绸带上,看见百年风雨在这个清晨凝结成露,终将滋养出新的传奇。
广交会审核前三天,御香斋收到了第七封举报信。
汪璒将信纸拍在桌上,墨迹在晨光中分外刺眼:\"'使用工业添加剂'、'雇佣童工'、'卫生条件不达标'......他们还能编得更离谱些吗?\"
\"这次不一样。\"路杊的指节点在落款处,\"举报人署了名——县医院内科李主任。\"
汪勋乐手里的擀面杖\"咣当\"掉在地上:\"那不是......\"
\"我妈的主治医师。\"汪璒的声音突然干涩。王然上周突发心绞痛住院,正是这位李主任下的诊断。
路杊从公文袋抽出病历本:\"我查过了,诊断是真的。但这份举报...\"他翻开夹页,\"说你们用霉变原料导致老人食物中毒,时间却写在你母亲发病前一天。\"
作坊里死一般寂静。汪璒盯着病历上\"心肌缺血\"四个字,眼前浮现母亲苍白的脸。自从御香斋筹备广交会,她已经有半个月没回家吃饭。
\"师父,要不......我们放弃这次审核吗?\"汪勋乐小声提议。
\"不行!\"张娜猛地站起来,\"赵德才就是想逼我们退出!\"
汪璒深吸一口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她冷静下来:\"乐乐,去县医院照顾我妈;娜娜,继续准备审核材料;路科长......\"她转向路杊,\"能请您帮忙查查李主任和甜蜜蜜的关系吗?\"
路杊点头离去时,汪璒注意到他制服袖口沾着面粉——这个工商局干部昨晚肯定又熬夜帮她调试设备了。
县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钻进鼻腔。汪璒轻手轻脚推开病房门,却见王然已经坐起身,正在织毛衣。
\"妈!你怎么......\"
\"躺得骨头都酥了。\"王然拍拍床沿,\"听说有人用我的病做文章?\"她声音很轻,却像块烙铁烫在汪璒心上。
病床小桌上摊着账本,旁边是王然手写的配方改良笔记。汪璒这才发现,母亲不知何时已经把她头疼的糖油配比问题解决了。
\"妈,您别操心这些......\"
\"傻丫头,\"王然突然抓住女儿的手,\"你当妈不知道?这些年你偷偷减自己的口粮,就为多放点好料在点心里。\"她摩挲着汪璒指间的茧子,\"咱们手艺人,良心就是招牌。\"
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汪璒伏在母亲膝头,闻着熟悉的艾草香,连日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朦胧中,她感觉母亲的手指轻抚过她的发梢,就像小时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