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税祖燧像立在刑露界与无矩天的交界线上已有万万年。祂的石像披着皲裂的灰褐石衣,双手各悬半柄青铜剪——左剪刃凝着刑露界的霜,右剪刃沾着无矩天的光,开合时总带些细碎的脆响,像谁在啃食陈年的竹简。这日天光刚擦过无矩天晷的铜盘,燧像忽然动了。石指轻屈,双剪交错着剪向虚空,时间的轨迹便在刃口碎成星屑,簌簌落下来时,竟真成了能攥在手里的物件。

刑露界的风先扑了过来。那地界的三年光阴本是缠在老榕树上的青藤,被剪子一铰,藤叶瞬间蜷成纸页,叶脉成了横纵的格纹,连落在叶上的晨露都凝作朱红的印泥。税祖的石袖扫过,三千张税票便码得齐整,票角还沾着田埂上的泥——有张票上印着个老农的影子,他正弯腰扶着稻穗,被剪进票里时还在念叨“今年该多缴三升”。可税票刚摞好,刑露界的土地就颤了颤,先前结着稻子的田垄竟凭空少了三年的黄,新苗从土里钻出来,嫩得能掐出水,倒像是那三年被生生抽走,只留这些印着旧影的纸片作证。

无矩天晷在云端晃了晃。那晷影原是顺着晷针爬的银线,日升时拉长,月落时缩短,此刻被剪子绞住,银线突然绷得笔直,接着“啪”地断成千万缕。风一吹,缕线竟生了腿似的往暗处钻,再落在燧像脚边时,已缠成了蛛网。蛛丝是半透明的白,黏着细碎的光,细看能瞧见晷影走过的刻度:子时的影是扁的,像卧着的猫;午时的影是尖的,像立着的箭。可蛛网刚结好,无矩天晷的铜盘就暗了暗,原本该爬过巳时的影没了踪迹,晷针孤零零戳在盘中央,倒像是谁把天的记性挖去了一块,只剩这些蛛丝在石缝里晃,还在慢慢织着漏了的光阴。

最奇的是那双手与那声啼哭撞进了剪刃间。本是山坳里的茅草屋,产妇疼得咬着布巾,屋外的汉子正搓着手转圈,他那双抓过锄头、刨过冻土的手,骨节凸得像老树根,指缝里的泥洗了三遍都没净。可税祖的剪子偏在这时落下来,先铰住了汉子的手——指节上的茧突然裂开,竟掉出些碎银似的光,落在地上成了细小的纺轮;再铰向屋里,新生的胎心正“咚咚”跳着,连着的脐带泛着粉,被剪子轻轻一挑就断了,断口处没流血,倒飘出朵半开的莲。

胎心落地时发出“噗”的轻响,像熟透的果裂了壳。莲瓣簌簌落尽,里面竟蹦出七根晷针——不是无矩天晷那根冷硬的铜针,是带着温气的活物:有的裹着薄茧,有的沾着乳白,有的还眨着光,落地时在石缝里滚了滚,竟各自化了形。

头一根晷针刚站稳,就伸手摸向腰间。那是个梳双丫髻的姑娘,蓝布裙上沾着纺车的棉絮,她低头时,后腰竟真垂着根银白的脐带,一端连在自己肚脐,一端缠着辆巴掌大的纺车。她指尖碰了碰纺车,轮轴“吱呀”转起来,原本灰扑扑的轮盘突然亮了——竟是用刑仙蝶的复眼拼的。刑仙蝶本是刑露界的灵物,复眼有七十二个小镜,能照见人的前世今生,此刻拼在纺轮上,转着转着就映出些影子:有个穿嫁衣的女子在纺线,线轴上绕的是待嫁的三年;有个老妇在纺线,线轴上绕的是送子远行的十年。“我是纺时女。”姑娘轻哼着调子摇纺车,银脐带跟着晃,“我娘说,人这一辈子,都是被时间纺出来的线,有的粗有的细,可先前总有人把线卷成税,藏进自己的箱底。”话音落时,纺车吐出根新线,白得发亮,竟慢慢飘向刑露界的田垄,落在新苗上,苗叶便又绿了几分。

第二根晷针是个奶娃,裹着块洗得发白的布,趴在石上啃手指。他脊背上竖着根细针,是骨头磨的色,针尖还挂着滴乳白的汁,颤巍巍要落不落。“律时童。”他含着手指嘟囔,声音软乎乎的,“娘说这汁是喂时间的——先前有官老爷拿金碗来接,说要存进银库,可我娘把汁泼进了田埂,说禾苗喝了才肯长。”他往前爬了爬,针尖的乳汁晃了晃,滴在张税票上。那印着老农的税票突然活了,老农从票里走出来,搓着手笑,田垄上的新苗竟“蹭蹭”长起来,结出黄澄澄的稻穗,比被剪走的那三年结得还沉。

第三根晷针化作个瞎了左眼的老叟,枯瘦的手捧着个木盘。木盘是他独目变的,黑沉沉的盘面上刻着纹路——不是无矩天晷的刻度,是夜刑鸦的羽纹。夜刑鸦是刑露界的狱鸟,羽毛上的纹原是记罪的符,此刻刻在盘上,倒成了圈模糊的影。“葬时叟。”老叟摸了摸木盘,“先前有人把不该收的税埋在土里,压得地底的骨头发疼。我这盘能照见埋在哪——瞧见没?那棵老榕树下,埋着十年前的盐税,压得树根都弯了。”他把木盘往地上一扣,老榕树突然抖了抖,根须里竟滚出些锈了的铜钱,铜钱落地时“叮当”响,竟都化成了肥,渗进土里,田埂边的草都绿得发亮。

第四根晷针是个梳高髻的妇人,手里捏着根黑绳。绳是她的发丝变的,又软又韧,绳头系着团小红火,是燧火的种。“盗时娘。”她甩了甩绳子,火苗跳了跳,“有人偷时间当税——把工匠做活的时辰剪下来,说算‘闲税’;把姑娘绣花的时辰剪下来,说算‘懒税’。我这绳能量,量着量着就知道谁偷了多少。”她把绳子往无矩天晷的方向抛去,绳头的火“呼”地燃起来,竟烧出串影子:有个穿官服的人正把晷影往箱里塞,箱上写着“私税”二字。火苗舔了舔箱子,箱子便化了烟,无矩天晷的铜盘突然亮了,先前消失的巳时影子慢慢爬回来,还比从前长了些,像是把偷去的都补了回来。

第五根晷针成了个背工具袋的匠人,肋骨处别着把矩尺。尺是骨头磨的,棕黄的尺纹上爬着个淡影,是税祖燧像的魂——石脸石衣,正垂眼看着尺。“量时匠。”匠人摸了摸矩尺,“先前量税的尺总不准,官老爷说‘一指宽’,指节却往宽了张;说‘三尺长’,胳膊却往长了伸。我这尺不一样,税祖的魂在上面盯着呢。”他拿尺量了量地上的稻穗,又量了量老农的筐,“该缴的税,一升不能少——可多要的,一寸都得还。”话音落时,尺纹上的燧像影点了点头,远处突然传来吆喝声,是先前收税的小吏正往回跑,怀里抱着堆银锭,一边跑一边喊“多收的!都还回来!”

第六根晷针是个披铠甲的兵,双手握着柄斧头。斧是他双臂铸的,斧刃亮得晃眼,沾着层淡金的光,是阳髓的色。“破时兵。”他把斧头往石上顿了顿,火星溅起来,“有人拿时间砌墙——把穷人的时辰砌在墙外,说‘没缴税不准进’;把富人的时辰砌在墙里,说‘缴了税随便用’。我这斧专破这墙。”他抡起斧头往虚空劈去,“咔嚓”一声,像有面看不见的墙碎了,刑露界的茅草屋突然亮起来——原本该暗着的油灯,竟烧得旺了,产妇抱着孩子笑,汉子正往灶里添柴,灶上的锅里飘着米香,像是把被墙挡着的暖都放了进来。

第七根晷针是个皱着脸的老妪,往石缝里缩了缩。她的皱纹深得像刀刻,可指尖拂过皱纹时,竟真摸出个小窖——窖口盖着片枯叶,掀开时,里面躺着卷皮纸,纸页泛黄,写着《反夜刑律》的字。“守时婆。”她把纸卷往怀里揣了揣,“先前这律被藏了三百年——夜刑时拿它垫桌脚,收税时拿它包铜钱。可律上写着呢:‘时税者,取于时,还于民’。”她拍了拍纸卷,纸页突然自己翻开,字里竟飘出些光,落在七人身上——纺时女的纺车转得更快了,律时童的乳汁又多了几滴,葬时叟的木盘亮了亮,盗时娘的绳更韧了,量时匠的尺更准了,破时兵的斧更利了,连守时婆的皱纹里,都钻出朵小黄花。

风忽然静了。税祖燧像的双剪停在半空,碎成星屑的时间慢慢聚起来,不再是税票,也不是蛛丝,是软乎乎的光,裹着刑露界的稻香,绕着无矩天的晷影,往七人脚边飘。

纺时女先开了口,声音脆生生的:“时税不是纸。”

律时童跟着哼:“是奶。”

葬时叟摸了摸木盘:“是土。”

盗时娘甩了甩绳:“是火。”

量时匠举了举尺:“是尺。”

破时兵握了握斧:“是斧。”

守时婆拍了拍纸卷:“是律。”

最后七人对视着,齐声喊起来,声音撞在燧像上,撞在田垄上,撞在茅草屋的窗纸上——

“时税,应当归于人民!”

喊声落时,税祖燧像的石眼眨了眨。双剪“咔嗒”合起来,悬回石手上,再不动了。可刑露界的稻穗还在沉甸甸地晃,无矩天的晷影还在慢悠悠地爬,七根晷针站在石缝里,纺车转着,乳汁滴着,木盘亮着,绳晃着,尺量着,斧立着,纸卷飘着,倒像是时间的碎片落下来时,没成税票,没成蛛丝,成了七个能守着光阴的活物,要把剪碎的都拼回来,把藏着的都找出来,让时税真的顺着风,顺着光,落回该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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