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闲默默地望着海尽中央枯坐的老人发怔,他旁边站着的,是同样在发怔的程天德。
良久,程天德终于开口了,口气沙哑的像是几天没喝过水一般:“他是一尊圣人?”
李闲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也没有理会他的心思,继续兀自看着李先生。
程天德没有得到回应,但还是自顾自地说着:“这方天地已经承认了他的道,他破界飞升只是时间问题。”
李闲真的很烦,他不知道这个程天德这时候站在这里说些个什么,仿佛前面逼李先生出手的不是他一样。
程天德还是继续说着:“天道规矩,圣人不许插手人间事物。圣威来自天道,就必须顺应天道。他不出手,是合情合理的。莫说拿一城百姓来压他,就算葬了整个尾花洲,他也没有出手的道理。”
李闲忍不了身边这个唧唧歪歪的男人了,他不满地把头扭过去,仰头看向程天德,就要骂他这个伪君子一两句。
可当他看到程天德的神情,李闲愣住了。
“我竟然妄图使计去压一尊圣人。”
语气听着相当稳定的程天德满目感伤,涕泗横流——那么大个人了,竟哭得像个孩子。如丧考妣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李先生的弟子。
……
“他怎么会是一尊圣人?他凭什么能成圣?”银杏树下的国主寝宫内,勤和帝歇斯底里,桌子上的东西被他一扫而空。
台下的大平丞相严当仁老老实实地跪着,任由眼前这位国主发着脾气。
“你给朕起来!”勤和的锋芒终于掠到了严当仁头上,“这个主意是你出的,监看陈江镇的人也是你派去的,对不对?”
“回陛下,确实是臣。”严当仁直起趴伏的身子,但仍是跪着。
“那你告诉朕,为什么他成圣这么大的事情要瞒着朕?说!”勤和依旧不解气,抓起手边的瓷器向着严当仁砸去。这个由汝南官窑精心烧制百年之久的瓷瓶立即在严当仁的身边炸开,碎作了一地白雪。
严当仁不闪不避,任瓷瓶在他脚边碎开。他沉吟许久,好似在思考如何组织语言,才向勤和回答早些时候准备好的话语:“臣实不知。据下属汇报,李周破境那日,同在他身旁的,还有一位修为不低的书生。二人领着那个小守卫,一同进了青山。为了避免被发现,探子不敢近前。只是见满城飞絮,知其破境。具体如何,相隔太远,实在感受不到。”
勤和冷笑:“这种时候倒是不敢上前了。你们派人监看陈江镇,当真以为李周不知不成?他只是懒得理会你们罢了!掩掩饰饰,矫揉造作!你严当仁的下属,倒和你严当仁一般无二!”
严当仁听着勤和近乎侮辱的言语,面容上立刻呈现出诚惶诚恐的表情,再度趴伏在地:“是罪臣的错,请陛下恕罪。臣回去后,定会对属下严加管教。”
“恕罪?恕了你的罪,就能为我大平再请回一尊圣人吗?你算什么东西?”勤和听了严当仁不痛不痒的话语,愈发上火,指着他伏地的头颅痛骂。
“一尊圣人!一尊注定要破界飞升的圣人!你竟教朕拿一尊圣人去换一座城。若能留下一个圣人李周,莫说一城一池之人,就算将大平半数人口舍了又如何!”台下的严当仁跪伏着,听勤和在桌前咆哮。
片刻后,勤和忽然安静下来,静静地对台下的严当仁说道:“你那个下属,办事不利。砍了吧。”
勤和最让人难伺候的一点便是他的喜怒无常,上一瞬哈哈大笑,下一瞬便可能取你的头颅。百官面向这样一位国主,总是战战兢兢。这么些年,也就只有一个严当仁安安稳稳面见勤和如此多次。
“干这种活竟然干成这样,说明根都坏了。连着那个飘风楼,一起砍了吧。换些新鲜血液,也算是为丞相解忧分难了。”
听了勤和的话语,趴在地上的严当仁眼神一凛。
这是敲打!是勤和对严当仁办事不力的敲打。
只是现在他严当仁还没有到该倒的时候,砍刀便先落在了他下属的头上。勤和轻飘飘的一句话,就砍掉了他在大平官场中的一臂。
这个砍还要自己砍,这般流血,将来哪还会有投奔自己的明生。
“严丞相,您说呢?”
勤和的追问已经来了,严当仁知道自己必须快些回答。
“圣明无过陛下。罪臣回去就着手去办。”严当仁的头颅深深埋在大堂的毯子上,回应道。
“事已至此,再生气也无用。丞相也是日理万机之人,不必在朕这里逗留了。早些派些人手,整饬一下我们大平的山河吧。毕竟朕那位师傅可是说了,只能给我们五十年的时间。”真丝的帘幕缓缓垂下六层,严当仁再也看不到勤和的面容,只能听到他平静的声音在烟气缭绕下变得愈发虚无缥缈。
“臣遵旨。”严当仁缓缓起身,向殿外退去。
大殿外,严当仁表情收敛,原本诚惶诚恐的面容现在如湖水一般平静。
“圣人不出,大盗不显。这等要害关头,怎能真叫李周在大平成圣。”严当仁抚摸着上书“天下无圣”的玉牌,若有所思。
飘风楼这么一砍,自己在朝中的地位怕是还是要降些。
不过也无妨,为了大平百姓,浮名又算得了什么。
这些,是值得的。
秋高气爽,安和城万里无云的天是瓦蓝瓦蓝的。银杏无言看着这一代的君臣,又飘落下几片灿黄的银杏叶。
……
汪槐米双目无神地看着眼前施粥的摊子,双手抱腿蜷缩着,一如她过去的每天里在城门口等爷爷回来的样子。
海啸事件已经过去好些天了,威海城的难民在官府的组织下开辟出了一片空地,暂且在此休整。
有赖于李周的及时出现,大部分的居民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只是威海城已经被淹了大半,回去是不太现实了。至于是投奔其他城池,还是寻地方重建威海城,威海城的官员们还在讨论
眼见一个身材壮硕的人从眼前路过,汪槐米眼前一亮,赶忙抬头看去。却是一个壮年男子,背着从林中伐来的木头,要交付建筑区域。
眼见不是爷爷,汪槐米的眼神又黯淡了。她低下头,继续看着地面,只是将怀抱自己的两只小胳膊又紧了紧。
虽说是分开逃难,但经由几天时间里点起的烽火与扩大搜索范围的官兵,城里的人已经团聚的七七八八了。
但汪爷至今仍没有消息。
“这是帮你端的粥,晚些记得喝。”裴掠火小心翼翼地把排队领来的白粥搁在汪槐米手前,然后慢慢地在她身旁坐下。
“我知道你不开心。但闲哥说过,不论发生什么事情,只有我们先好好活着,才不算愧对我们的亲人。”裴掠火以前也没怎么和同龄人接触过,也确实不太清楚该如何安慰这个等待爷爷归来颇久的小女孩。
他说完这些,就静静地坐在缩成一团的小女孩旁边,不再言语。
李闲告诉过他,有些时候,陪伴本身就是一种安慰。
汪槐米虽然以前总是揍他,但裴掠火觉着小女孩先前既然救了自己,此时自己就得照顾好她。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这也是闲哥教的。
……
在李圣驱鸟的关头,人们见海尽不再前进,终于放慢了逃亡的脚步。
裴掠火是在人们逐渐放慢的脚步中醒转的。
他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明明比自己身体小一圈,却努力撑起胳膊不叫旁人挤到他的汪槐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