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小姑娘却是依旧看着波涛迭起的黄河水,道:“昨天赏景没有尽兴,跟先生请了假,今天再出来转转。”
一如既往的陈桃枝风格。
规矩好像并不是为她而定的,只是她觉着顺着规矩行走,心头会舒服一些罢了。
既然不舒服,那就没人能规定陈桃枝必须在上学天上学。
李闲此时已经下马,正牵着乖乖向着陈桃枝走来。
听到她的言语,他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道:“师兄对你们可真好,换成李先生的话你这样一定是要挨板子的。”
陈桃枝端坐于木凳,木剑桃枝被她随手放在桌子上,道:“李先生也不会在意的。他说过,人生总有些事情比读书重要。春和景明,冬雪拂楹,都是难再的胜景。”
“只是你这个呆子总是喜欢一头扎进书里,白白错过了太多光阴赠予我们的礼物。”
说罢,她便回过头,看向已然来到她身旁的李闲。
李闲咧咧嘴角,道:“若非你的年岁不够,我敢打包票,你绝对是陈江镇最能忽悠的大师。”
确实。
这等话语出自一个十岁的小姑娘之口,只会让人觉着她在“为赋新词强说愁”。
陈桃枝翻了个白眼,带些英气的眉毛随之上挑,毫不掩饰她对世俗眼光的不屑:“如果我说的是对的,那跟年岁有什么关系?如果我说的不对,跟年岁又有什么关系?什么时候道理要与年岁挂钩了?”
懒得听李闲继续辩下去,陈桃枝率先发问道:“你是怎么回事?血气翻涌,精气外泄——同人打架了?”
李闲将马拴在近前的拴马桩上,道:“陈德沐阴魂不散,非要同我过过招——好在我技高一筹。”
陈桃枝没有质疑李闲的意思,只是淡淡说道:“那便是他手下留情了。”
李闲点头回应:“是他手下留情了。”
陈桃枝饶有兴致地问道:“以凡人之躯挑战仙人,感觉如何?”
“不堪一击。”
显然,李闲说的是他自己。
“算你还有些自知之明。”
陈桃枝也知道李闲说的是他自己。
她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壶酒,摆在桌上,道:“既然你要远游,作为五年间你的剑道引路人,我理应送你些东西。”
李闲无奈地看着眼前小姑娘的老气横生,道:“在我面前起谱,你确定吗?”
他跟陈桃枝之间绝对称得上是知根知底,对于小姑娘要做什么自然是一清二楚。
“咳。”
陈桃枝俏脸微红,右手攥拳到嘴边,咳嗽一声掩饰,但仍继续说道:“我也知道给你你也不会要,所以用这上好的桃花酿,给你送行。”
要不说陈桃枝是个妙人呢——送行自然也是送。
但李闲却是完全了解她的花花肠子,根本没有什么感动的心思。
“想喝酒就喝呗,非要找个由头。”他此时已经将地图掏出来,准备趁着轮渡尚未到来之际,再确定一下路线,“跟我爹学啥不好,非学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李醉鹤喝酒就是这样。
不是为了喝酒而喝酒,而是遇事方饮。
乐则大饮,悲则小酌。
仿佛喝的不是酒,而是饮下每日的平常。
耳濡目染之下,这种喝酒方式很快被陈桃枝学会。
也好在她天生剑心斩凡,大部分的事况难以让她心生波澜,才没让老酒鬼带出来一个小酒鬼。
……
“等一下。”
看着地图的李闲似是想起了什么,阻止了陈桃枝启封酒坛的动作,道:“你来的也是正好,我正想着如何处理这把剑呢。”
说着,他便将无名木剑摸出,放在陈桃枝跟前的桌上。
陈桃枝英眉倒竖,站起身来。
随着她的动作,桌上的桃枝也蓦然凌空而起,在李闲附近游走着。
“你要放弃剑道?”
陈桃枝知道,这不起眼的木剑是李闲心头最后的剑修意气。
过去这几年里,虽然李闲总是想方设法地在练剑上偷懒,但这柄木剑却是完好地跟了他七年的春秋。
正是因为木剑时刻在李闲的手头,陈桃枝才愿意扮作恶人,以督剑的形式迫使李闲继续在剑道行走。
李闲自以为将另辟他途凝剑心之事瞒得很好,殊不知他的举止早已在陈桃枝面前无所遁形。
不仅如此,她还愿装作不知情,为他留下相应的体面。
但是今天,李闲竟然当真要放弃剑道,让红衣小姑娘有些压不住火气。
桃枝绽放着神芒,蠢蠢欲动。
而面对陈桃枝的火气,李闲却是毫无畏惧之心。
他甚至还敢轻弹一下在自己面前浮空的桃枝,带了几分洒脱一般笑道:“是啊,我终于要放弃剑道了。”
他也曾立志成为仗剑遨游天地的剑仙,并为此苦练剑术。
直至八岁那年,他一头撞上了父亲的剑问,剑心不凝。
难以接受的他在囹圄之间周转七年,苦苦求索,不曾脱身。
同陈德沐的一战,加上七年的积累,他终于福至心灵,给出了自己的剑答。
但可惜,机缘不再,错过终究是错过了。
若是自己在七年前便能递出那一剑,剑心恐怕便成功凝结。
他释然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道:“我终于想通了。虽然我的确坚持了好些年,为了曾经的意气,为了将来的前景与潇洒,付出那么多。”
说着,他带着些不舍般看向珍藏多年的无名木剑,眼前甚至还有李醉鹤将其削出来递给孩童时期的他的景象。
但旋即,他便将目光收回,看向陈桃枝,眼中的清亮与坚定让听到他的回答火气渐大的后者愣了一下:
“但一切束缚自己的,都是枷锁。”
“为了我的理想,我必须向前,那便不能任由锁链缠身。”
李闲的话语虽然激奋人心,口气却是平淡得吓人。
他将木剑从桌上拿起,最后抚摸了这珍藏多年的物件,似是在安抚着自己多年的执念。
而后便拉过陈桃枝的手,郑重地将木剑放到她掌心:
“帮我将这剑交给那个一心剑道的小家伙吧,我相信他能走得很远。”
很显然,他说的是弃枪入剑的裴掠火。
“这些年,麻烦你了。”
陈桃枝握紧手中的木剑,盯了李闲很长时间。
期间,她的气势曾多次攀升,痛打这家伙一顿的想法多次显现。
但她对面的少年,却是眼神坚定,嘴角扬着笑意。
陈桃枝最终还是抑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桃枝蓦然归鞘。
将无名木剑收起前,她最后询问道:
“你不怕自己会后悔吗?”
少年笑道:“这也是枷锁。”
既然他心意已决,她便没了劝阻的念头,只是默默地将木剑收起。
剑既然已然交付,李闲便带了几分调笑般说道:“如此情绪,还能饮酒吗?”
“饮,为何不饮?”
被李闲揶揄的陈桃枝却是懒得与他计较,痛痛快快地将封装完好的酒坛启封,开始饮酒。
一改往日的小口,反倒是大口大口地咽下。
酒水泼洒,洇湿红衣。
李闲抬眼看到小姑娘如此作态,赶忙上手阻止道:“慢些喝,谁会同你抢还是如何?”
但陈桃枝却是听也不听,兀自向着口中灌酒。
这种豪气,竟是给她多添几分慨然。
李闲见阻止不得,便退后几步,为对方留出畅饮的空间。
他眯眼看向大口饮酒的陈桃枝,竟在她的举手投足间看出了当年父亲的气势。
假以时日,她定能成为叫天下人敬仰的女子剑仙
——一如她所期盼的那样。
陈桃枝对于李闲的想法却是没有任何的关注,只是自顾自地饮酒。
啪——
干净的酒坛被陈桃枝扔到一边,磕在石头上,砸了个稀碎。
只是片刻功夫,便是两斤的桃花酿下了肚。
李闲有些汗颜:
哪怕是水,这般多的容量他也得喝上一会儿,小姑娘竟然就这么一口气喝完了。
“嘘——听我说。”
他想开口说什么,却被小姑娘点出的手指止住了话头。
陈桃枝没有用法力消解涌上头的醉意,她小小的打了个酒嗝,才终于说出了她专程来此想说的话语:
“山高水长,你多保重。”
说罢,她便化作神虹,就此离去。
陈桃枝知道李闲不饮酒,所以替他把他当喝的那些量一并喝了下去。
毕竟西出阳关,李闲处处为客,当真不会再有什么故人了。
陈桃枝走得潇洒,一如她潇洒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