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药箱里的海
林阿婆的樟木药箱锁了三十年。
箱子摆在堂屋八仙桌最里侧,铜锁擦得发亮,却从不见钥匙。樟木纹理里浸着薄荷与当归的混香,风从巷口吹进来时,总带着点说不清的咸——像极了阿婆偶尔坐在门槛上发呆时,眼角眉梢凝着的那层雾。
1987年的夏天,台风“海燕”过境的前一夜,陈阿海把药箱塞进林秀娥手里。那时她还不是林阿婆,是渔村里扎着两条麻花辫、能跟着船老大辨认渔汛的姑娘。陈阿海的帆布褂子沾着海腥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秀娥,我去南边跑趟远海,这箱子你替我守着。里头有我妈传的方子,还有……”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摸出颗用红绳系着的海螺,“等我回来,给你串成项链。”
那晚的月亮被云遮着,码头上的渔船像困在浅滩的鱼,焦躁地晃着锚链。陈阿海走的时候,林秀娥没敢送太远,只在巷口看着他的背影融进夜色,帆布褂子的下摆被风掀起,像极了海鸥展开的翅膀。她抱着樟木药箱蹲在地上,箱子上的铜锁硌得胳膊生疼,却舍不得松开——那是陈阿海家唯一的念想,他爹早年间在海上没了,娘守着药箱给渔民看些头疼脑热的小病,去年冬天也走了。
台风来的时候,海水漫进了巷子。林秀娥把药箱搬到八仙桌最高处,自己坐在桌边守着,听着屋外海浪拍墙的声音,一夜没合眼。第二天风停了,码头一片狼藉,好几条船翻在滩涂上,渔户们哭着喊着找亲人。林秀娥攥着那颗海螺跑遍了码头,没看见陈阿海的船。船老大红着眼说,“海燕”太凶,阿海的船在外海断了桅杆,怕是……
后面的话林秀娥没听清,只觉得天旋地转,手里的海螺“啪”地掉在泥里,红绳断了。她蹲下去捡,指尖被海螺边缘划破,血珠滴在泥里,很快被晒干的海风吹成了褐色。
从那天起,林秀娥成了林阿婆。她守着陈阿海的药箱,也守着码头的老房子。有人劝她再找个伴,她总摇头,把药箱擦得锃亮,里头的方子她看不懂,却按原样放着,薄荷和当归的香气年复一年地渗进樟木里,成了屋子里唯一不变的味道。
2017年春天,巷口来了个背着画板的姑娘,叫苏晓。姑娘是美术学院的学生,来渔村写生,一眼就看中了林阿婆家门口爬满三角梅的墙。起初林阿婆不怎么理她,直到有次苏晓在巷口晕倒,林阿婆抱着药箱跑出去,翻出里头一瓶薄荷油,擦在姑娘太阳穴上——那是当年陈阿海娘常用的法子,她看了无数遍,竟也记在了心里。
苏晓醒过来时,看见林阿婆正盯着药箱上的铜锁发呆,眼角有亮晶晶的东西。“阿婆,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呀?”苏晓轻声问。林阿婆没说话,只是把薄荷油放回箱子里,锁上铜锁,转身进了屋。
自那以后,苏晓每天来写生时,都会给林阿婆带块红糖糕。林阿婆话少,却会在苏晓画累了的时候,端出杯晾好的菊花茶。日子久了,苏晓偶尔会提起药箱,林阿婆也渐渐愿意说些过去的事——说陈阿海小时候总在码头捡贝壳,说他娘熬药时会哼渔歌,说1987年那个台风夜,他走的时候,巷口的老槐树还没这么粗。
“阿婆,你没想过打开箱子看看吗?”有次苏晓忍不住问。林阿婆摩挲着铜锁,摇摇头:“钥匙在他那儿。他说让我守着,我就等他回来自己开。”苏晓看着阿婆花白的头发,心里发酸,却没敢再追问——她知道,那不是箱子,是阿婆的念想,是她守了三十年的等待。
秋天的时候,苏晓要回学校了。临走前,她给林阿婆画了幅画,画里是家门口的三角梅,还有坐在门槛上的阿婆,手里攥着颗小小的海螺。林阿婆把画挂在堂屋墙上,和药箱并排摆着,每天都要擦一遍。
转过年来,渔村要拆迁了。推土机开到巷口时,林阿婆抱着药箱坐在门槛上,说什么也不肯走。村干部来了好几趟,劝她去镇上的养老院,她总说:“阿海回来找不到家怎么办?他知道我在这儿等他。”
就在拆迁队要强制清场的前一天,苏晓突然回来了。她怀里抱着个旧信封,跑得满头大汗:“阿婆!阿婆!我找到钥匙了!”
原来苏晓回学校后,总惦记着林阿婆的药箱。她翻遍了美术学院的资料库,查到1987年“海燕”台风后,有一批失踪渔民的遗物被送到了当地档案馆。上周她去档案馆实习,偶然在一份旧档案里看到了“陈阿海”的名字,附带着一个密封的信封,信封上写着“交林秀娥”。
林阿婆接过信封时,手止不住地抖。信封已经泛黄,边缘有些磨损,她拆开一看,里面躺着一把铜钥匙,还有一张折叠整齐的纸。纸上的字迹有些模糊,是陈阿海的笔迹:
“秀娥,见字如面。船在外海遇到台风,桅杆断了,我们在海上漂了三天。昨天看见救援船时,我突然想起你,想起你说要跟我去看南海的珊瑚。我把钥匙放在信封里,药箱里有我给你写的信,还有我捡的珊瑚石,本来想回来给你做个摆件。如果我回不去,你别等我,找个好人家,好好过日子。你的阿海。”
信的末尾没有日期,只有几滴褐色的痕迹,像是眼泪,又像是海水。
林阿婆拿着信纸,看了很久很久。苏晓以为她会哭,可她只是站起身,走到八仙桌前,把钥匙插进铜锁里。“咔嗒”一声,三十年没开过的锁开了。
药箱里铺着一层蓝色的粗布,上面放着一叠信纸,还有一块小小的珊瑚石,珊瑚石上系着断了的红绳。林阿婆拿起信纸,一张一张地看,纸上的字有的被海水浸得模糊,有的却清晰得像是昨天刚写的——写他在海上看到的日出,写他想念巷口的红糖糕,写他想早点回来,给她串海螺项链。
看到最后一张时,林阿婆的手顿住了。那是张照片,照片上的陈阿海穿着帆布褂子,站在码头上,身后是他的船。照片的背面写着:“秀娥,等我回来。”
窗外的推土机还在响,可林阿婆却好像没听见。她把照片贴在胸口,慢慢地坐下来,怀里抱着药箱,就像三十年前那个台风夜一样。阳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她的白发上,落在药箱里的珊瑚石上,也落在那张泛黄的照片上。
苏晓站在一旁,悄悄抹了把眼泪。她忽然明白,林阿婆守的从来不是一个药箱,也不是一个等待,而是一段爱情,一段藏在樟木香气里、藏在海螺红绳里、藏在三十年时光里的爱情。
后来,林阿婆跟着苏晓去了城里。她把药箱带在身边,里面的信纸、照片和珊瑚石都还在。苏晓给她买了个新的海螺,串上红绳,戴在她的脖子上。林阿婆摸着海螺,总笑着说:“阿海要是看见,肯定会说我臭美。”
有次苏晓问她:“阿婆,你现在还想他吗?”林阿婆看着窗外的夕阳,点点头:“想啊,可我知道他在呢。在药箱里,在海螺里,在我心里。”
夕阳把林阿婆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茶几上的药箱上。樟木的香气混着窗外的花香飘进来,苏晓忽然觉得,那香气里没有了过去的咸,只剩下温暖,像极了陈阿海在信里写的,南海的阳光。
原来有些爱情,从来不会随着时间消失。它会藏在一个老药箱里,藏在一颗海螺里,藏在一个人的心里,跨越三十年的时光,跨越山海,永远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