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他们不是南楚人。”
裴恒玉回眸,正撞上宇文君安如星子般的眼,他蹲在尸体间,仰头看向裴恒玉,手指还在尸首上翻捡。
宇文君安说,“南楚习俗,婴儿满月之日,父母会为其穿耳洞,女婴双耳双洞,男婴单耳三洞!”
安明闻言,也蹲下身,去翻检尸体。
“呦,公子,”
双喜连忙上前,把人拉出来,递上锦帕,絮絮道,“小心脏,这活儿,您吩咐一声,让老奴来干。”
宇文君安接过锦帕,一根一根擦拭手指,他怕裴恒玉嫌弃,直到把手指擦红了,才扔掉锦帕,跳到裴恒玉身边,侧过头,让裴恒玉瞧他的耳垂儿。
山谷遮住了落阳,光线变暗,裴恒玉看了一会儿,耳垂儿莹白如玉,看得并不分明。
他伸出两指,在宇文君安的左耳上,来回捻动,果然捻到三个极细小的硬结,像在一团软云上,缀了三颗珍珠,让人忍不住,想揉搓。
裴恒玉顺手又搓了两下,宇文君安被揉得呼吸一滞,他稳着声音,继续说,“这些刺客,耳垂儿干净,一个洞,都没有,他们不是南楚人。”
安明仔仔细细查验一番,也道,“这些尸体,的确没有耳洞。”
他们竟然不是南楚人!
朕一直以为他们是南楚人!
没错!乱石谷的刺杀,裴恒玉一早就知道!
第一世,裴恒玉兵破昆罗时,一剑斩了宇文素,回京的路上,并没有遭遇刺杀。
第二世,在押解宇文素回京的途中,王师遇到了前来劫囚的刺客。裴恒玉也理所当然的认为,这些前来营救宇文素的刺客,是宇文素的部下,也就是南楚人。
正因如此,裴恒玉才在启程之初,在明知回京之路,会遭遇刺客的前提下,命卢志忧押送宇文素,他要借楚人之手,除掉卢志忧。
裴恒玉刻意在途经大雁山时,调安明等人去州府取图,就是为了在除掉卢志忧之后,截杀宇文素及其部下。
但令裴恒玉没想到的是,刺客竟然不是宇文素的部下!
那么......宇文素还有同伙!
裴恒玉瞥了一眼鸦鸟混在泥里的尸体,脚下生寒,这个同伙,竟能驱动煞气?
和弄出白莲送魂的人,是同一拨么?
暮色四合,山里起了风。燃起的火把,在秋风里,忽明忽暗。
山形与浓墨般的夜色融为一体,越发模糊不清。
刺客虽以伏诛,但那个能驱动煞气的敌人,却藏得更深。
死了这么多人,甚至还没摸到那人的衣角。
但裴恒玉并不急,只要他们有所求,就会有所动作。只要有所动作,就会留下痕迹。在这漫长又重复的时间里,裴恒玉可以慢慢把人揪出来!
裴恒玉思索的时候,无意识的捻动手指,宇文君安被他弄得耳垂发麻,也不吭声。
天地彻底陷入黑暗,安明和令狐星朗擎着火把,还在翻查尸体,只有双喜,眼尖的挡在两人身侧,生怕皇帝和公子的亲密举动,被旁人看了去。
忽然,一个年纪不大兵士,从后方,踉踉跄跄的跑过来,扑到地上,大声哭道,“少主,少主......您醒醒呀!您就这么去了,您叫属下回去,怎么跟相爷交代呀?”
裴恒玉瞟了一眼,那人左肩上,绣着一个卢字,知他是卢志忧的亲兵。
安乔扛着卢志忧跑过来的时候,见地上放了一溜人,便顺手把卢志忧也摆在了地上。
卢志忧还没死,他的亲兵又在这个时候,跑出来!
裴恒玉做出一个关切的表情,冲双喜道,“双喜,快,快请李太医,为卢将军治伤!”
双喜极有眼色的把刚要坐下来休息的李太医,从兵卒间,拉了过来。
老太监拽开还在哭嚎的亲兵,给李太医腾出个看伤的地方。
卢志忧身上没血,他被发狂的马,甩了出去,撞在了石头上,磕碎了腰骨,刺客染血的刀刃和剧烈的疼痛,把他吓昏了,他的身上,连擦伤都没有。
李太医一针就让他恢复了清醒,但随之而来的蚀骨之痛,却让卢志忧恨不得再晕死过去。
李太医随身携带的红伤药,对碎骨之痛,疗效甚微,卢志忧哀嚎了一夜。
翌日,官道已经清理干净,裴恒玉坐在銮舆里,神色恹恹。
裴恒玉近来睡得安稳,已经许久没做噩梦了,但是昨夜,为了显示对有功之臣的关怀,皇帝把卢志忧的帐篷,安排在了自己的军帐旁。
他和宇文君安听了一夜的狼哭鬼嚎,谁都没睡好。
但和裴恒玉惨白的面色相比,宇文君安却显得神采奕奕。
随着时间的推移,血脉觉醒的好处,逐渐显露出来,宇文君安近来,不只五感变强,连精力也变得异常充沛,哪怕每晚偷偷为裴恒玉输送灵力,也不觉得困倦。
他见裴恒玉精神不济,凑了过来,跪坐在裴恒玉身后,道,“陛下昨晚没睡好?学生给您按按头,舒缓舒缓经络如何?”
裴恒玉拥着狐裘,是安明去州府取图的时候,淘腾来的。
安明发觉今年入秋以后,皇帝格外怕冷,就上了心,去云州办事的时候,弄了一件回来。
州府的东西,毛色不好,样子也陈旧,但是好在比大氅暖和,裴恒玉一早就披上了。他斜眼看着宇文君安,见他眉眼含笑,问,“你很高兴?”
“自然高兴!”宇文君安的欣喜,明晃晃的挂在脸上。
卢志忧重伤,不能骑马,裴恒玉为显皇恩浩荡,把他的马车,安排在了帝王銮驾之后,由安明亲自护送。
宇文君安转了转眼珠,他怕下面的话,叫耳力好的高手听了去,又往前凑了凑,整个胸膛都贴在裴恒玉的背上,头偏过来,紧挨着裴恒玉的侧脸,耳语道,
“叫了整整一夜,听太医说,看情形,应该是从马背摔下来的时候,后腰撞到了大石,整个腰骨都碎成了渣,就算养好了,也得落下个不良于行的毛病,怕是再也做不了武官!”
宇文君安昨夜根本没睡,他听着卢志忧的哀嚎,想了一整晚,把近些日子发生的事,一件一件串起来,突然就明白过来,裴恒玉为何不追究卢志忧的通敌之罪。
犬戎目前是友邦,卢志忧与他们串通,尚未造成严重后果。以卢家如今的权势,即使翻出来,也不能定下重罪!
但作为皇帝,怎么能留一个通敌之人,护卫京畿?又如何能把身家性命,交到卖国之人的手上?
所以,卢志忧决不能主掌御林卫!
裴恒玉必须让卢志忧变成废子!
明枪不行,就用暗箭!
皇帝要借别人的刀,取走卖国贼子的命。
显然,那群来历不明的刺客,就成了这把刀。
“做不了武官,嘻嘻,”宇文君安眉飞色舞,他的唇瓣,贴着裴恒玉的耳廓,热气喷在裴恒玉的耳垂儿上,暖意洋洋,“这一回,他们卢氏在御林卫,可插不上手了!”
裴恒玉低嗔一句,“就你知道!”
说到这个,他自己也舒心,乱石谷那日,总算有点收获,关于刺客来历的那点儿不快,暂时被搁置到了一边。
宇文君安的身上,像个小火炉,裴恒玉本就困倦,这样贴着他,又热又暖,比那身狐裘,还管用,不知不觉间,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