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翁!万万不可!”钱师爷急趋一步,挡在王月生面前,白胖的脸上满是冷汗,“东翁息怒!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需从长计议啊!”
“计议?”王月生冷冷地盯着他,“上百条汉人性命,我女人的伤,还不够?”
“够!当然够!可正因如此,才不能意气用事啊!”钱师爷连连作揖,语速飞快,“东翁,您听我一言。这云南边地,汉彝仇杀,积怨已深,非一日之寒。自前明沐英入滇,清廷改土归流,乃至咸同滇乱,回汉彝苗,各族血流成河!究其根源,何尝不是朝廷‘以夷制汉’、‘分而治之’的毒计?汉人屯垦夺了彝人的山场,彝人劫掠掳汉人为奴,朝廷坐收渔利,乐见其彼此削弱,无力反抗!您今日若以替汉人娃子报仇之名屠灭黑虎箐,在那些不明就里的彝寨看来,就是汉人官绅又要借机清洗彝人!非但不能震慑,反而会激起同仇敌忾,将其他原本中立的彝寨都推向对立面!东翁您在此地苦心经营学堂、联络各族,岂非前功尽弃?”
王月生眼神锐利如刀,没有反驳,但那股杀气丝毫未减。
钱师爷咽了口唾沫,继续道:“其二,彝家寨子之间,弱肉强食,相互攻伐兼并,自古皆然。阿都支铁趁人之危,觊觎者黑嫫头人,手段固然卑劣,但在他们彝家的规矩里,只要您没有公开宣告者黑嫫头人是您的女人,这就只是两个独立寨子之间的争斗。他黑虎箐实力强,想吞并者黑嫫头人的马帮势力,虽然无耻,却也算‘名正言顺’。您若以此为由屠寨,于汉法或许说得通,于彝理,却难以服众,其他彝寨头人只会觉得您仗势欺人,坏了他们的规矩。”
“咳咳……”床榻上传来一阵虚弱的咳嗽。者黑嫫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挣扎着想坐起。王月生立刻俯身扶住她。
“……月生少爷”,者黑嫫显然在开口前犹豫了一下在外人面前如何称呼,生生咽下去了以往的“死人”的调笑称呼,声音沙哑微弱,眼神却带着急切和忧虑,“钱师爷……说得对。黑虎箐……是恶狼。但屠寨……仇恨就……解不开了。其他寨子……会怕你……也会恨你。马帮……以后……寸步难行。”她艰难地抬起未受伤的手,抓住王月生的手腕,指尖冰凉,“我的伤……不要紧。别……为了我……惹来……滔天大祸。”
王月生反手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感受着她掌心的粗糙和虚弱。看着者黑嫫苍白的脸和肩头的伤,再听着钱师爷的分析和者黑嫫的劝阻,他胸中翻腾的怒火和杀意,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烙铁,虽未熄灭,却暂时被强行压制,发出滋滋的响声。他深吸一口气,眼神中的狂暴渐渐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可怕的冷静。
“好。”王月生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屠寨,暂且放下。但此仇必报!此恶必惩!”他目光如炬,扫过钱师爷和床上的者黑嫫,“我不稀罕他黑虎箐的寨子,更不在乎那些彝家的狗屁规矩!我只知道,敢动我的女人,敢坐视我汉家子民被天灾活埋而无动于衷,就必须付出代价!钱先生,你给我想个法子!”
他盯着钱师爷,一字一句道:“既要让所有彝寨都明白,虐杀汉人奴隶,必遭天谴!更要让所有人知道,者黑嫫,是我王月生护着的人!谁敢打她的主意,就是跟我王月生过不去!我要立这个威,还要立得让所有人无话可说,心生畏惧!”
者黑嫫抓着他的手猛地一紧,眼中瞬间涌起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惊愕,有震动,最终化为一丝难以察觉的暖流和深深的动容。她从未想过,这个看似温文尔雅、实则心思深沉的汉人男子,会在如此情势下,如此直接、如此霸道地宣告对她的所有权和庇护。这宣告,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有力量。
钱师爷的小眼睛飞快地转动着,精光闪烁。他捻着稀疏的胡须,沉吟片刻,脸上露出一丝老谋深算的笑容:“东翁明鉴!既要立威,又要占理,还要让人猜不透、不敢惹……那就得用‘势’,用‘鬼神’!”
“哦?仔细说来!”王月生眼神一凝。
“东翁,您想为汉人娃子讨公道,这心思天日可鉴。但眼下,这个由头咱们偏偏不能用,用了就是授人以柄,落人口实。”钱师爷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狡黠,“咱们不如……反其道而行之!就咬死一件事——黑虎箐寨主阿都支铁,胆大包天,竟敢觊觎、并出手伤害东翁您的女人,者黑嫫头人!东翁震怒,势必要为红颜讨个说法!至于那些汉人娃子……提都别提!一个字都不提!”
王月生眉头微挑,示意他继续。
“这样一来,”钱师爷眼中精光更盛,“外人会怎么看?他们会猜!他们会想!他们会觉得,东翁您如此大动干戈,仅仅是因为一个女人?不可能!这背后必有隐情!是什么隐情?是不是阿都支铁还干了什么天怒人怨、让东翁您不得不痛下杀手的滔天大罪?比如……坐视上百汉人奴隶被泥石流活埋?这个念头,会像种子一样在他们心里生根发芽!您越是只字不提汉人娃子,只提为女人出气,他们就越会往那方面想!这就叫‘欲盖弥彰’,利用的就是您以前提到过的人心的‘阴谋论’和‘逆反心理’!如此一来,既达到了警告所有人不得虐杀汉人奴隶的目的,因为会被王东翁视为不可饶恕之罪,又完美地避开了直接以汉人名义报复的政治风险!更重要的是,您为红颜一怒冲冠,在那些彝寨头人看来,反而显得……嗯,情有可原,甚至合乎他们某些崇尚勇武和占有的‘情理’。”
“妙!”王月生眼中寒光一闪,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真正带着杀意的弧度,“就按这个说法!我王月生,就是为我女人讨个公道!至于旁人怎么想,让他们猜破头去!那立威的手段呢?总不能只是放话吧?”
“至于立威泄愤……”钱师爷的笑容带上了一丝阴冷,“屠寨太糙,杀阿都支铁一人又太便宜他。东翁,您不是有……一些神鬼莫测的手段吗?”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王月生。
“咱们要让他——生不如死,众叛亲离!”钱师爷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让他黑虎箐的人,亲眼看着他们的寨主,是如何遭受‘天罚’!如何被神灵唾弃!如何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让整个寨子的人都觉得,留着他,就是留着灾祸之源!让他们自己动手,把他像条癞皮狗一样赶出寨子,甚至……更糟!”
他凑近王月生,声音压得更低:“等他成了孤魂野鬼,身败名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咱们再让者黑嫫头人的马帮,‘恰好’路过黑虎箐附近。您猜怎么着?咱们不抢不杀,咱们去‘卖货’!卖盐巴、卖铁器、卖药材!但价钱嘛……就用他黑虎箐寨子里,那些沾满了汉人血泪的、历代贩卖奴隶积攒下的金银财宝来换!他们敢不给?想想他们寨主的下场!想想那‘天罚’!这比直接抢更狠,更诛心!既掏空了他们的不义之财,断了他们再行掳掠的本钱,更是对所有存着同样心思的寨子最响亮的警告——虐杀汉人奴隶积攒的财富,最终会引来‘天谴’,会被连本带利地收走!而者黑嫫头人背后站着谁?不言而喻!这威,不就立得稳稳当当了吗?”
厢房里一片寂静。只有者黑嫫微弱的呼吸声和王月生手指无意识敲击桌面的笃笃声。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学堂里点起了油灯,昏黄的光线在三人脸上跳跃。
王月生沉默着,目光落在者黑嫫因失血而苍白的脸上,又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凝视着远方的黑虎箐。钱师爷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那个装着超越时代知识与手段的潘多拉魔盒。各种匪夷所思的念头开始碰撞、组合。
如何制造一场令人毛骨悚然的“天罚”?如何精准地让阿都支铁承受极致的痛苦与羞辱,却又吊着一口气?如何让整个寨子的人都深信不疑,是神灵在惩罚这个给他们带来灾祸的罪魁祸首?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后世的知识碎片——化学、声学、光学、甚至一些基础的心理学原理——在复仇的火焰熔炉中开始煅烧、成型。一个冷酷而精密的计划轮廓,渐渐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清晰起来。那眼神,不再仅仅是愤怒,更是一种掌控一切、执掌生杀予夺的冰冷决断。
“好。”王月生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蕴含着令人心悸的力量,“钱先生,此计甚好。就这么办。”他站起身,走到者黑嫫床边,俯身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地说:“嫫,好好养伤。你的公道,我来讨。你的仇,我来报。很快,所有人都会知道,动我王月生的女人,会是什么下场。”
者黑嫫虚弱地睁开眼,对上王月生那双燃烧着冷静火焰的眼眸。她没有说话,只是反手,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回握住了他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