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高大的拱窗,洒在孔塔里尼家族会客室华丽的地毯上,试图驱散昨夜残留的阴霾。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醇香和一种刻意营造的、若无其事的氛围。仿佛凌晨那场混乱的暂停键被按下后,世界就自动跳到了预定的日程。
马可·孔塔里尼穿着得体的晨礼服,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社交微笑,仿佛昨晚那个痛心疾首、来回踱步的兄长从未存在过。王月生也换回了自己的西装,尽管眼底带着一丝疲惫和挥之不去的尴尬,但神情已然恢复了商人的沉稳。坐在他们对面的,是一位从穆拉诺岛(murano)专程赶来的老者。他穿着朴素的深色衣服,手指关节粗大,布满老茧,眼神锐利而内敛,带着匠人特有的沉静与审视。他便是穆拉诺岛上某家着名工坊的资深大匠师(maestro),姓名不对外公开是行规。
桌上铺着天鹅绒,上面陈列着王月生带来的样品。它们并非来自某个遥远的东方秘窑,而是后世工业与设计的结晶,被精心伪装成“独家秘笈”的产物。
水晶高脚杯套装: 纯净度极高,几乎无杂质气泡。杯壁轻薄均匀,杯脚纤细而坚固。敲击时发出的声音清越悠长,余韵绵长,远超当时普通玻璃杯沉闷的声响。造型简约流畅,摒弃了繁复的洛可可雕花,更符合现代审美,但在1900年显得过于“朴素”。
压制棱纹花瓶: 运用了后世成熟的精密压制技术,棱纹清晰锐利,转折处毫无毛刺或模糊。瓶身厚薄均匀,透光性极佳,在阳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图案是简洁的几何抽象纹样,充满力量感。
套料玻璃烟灰缸: 外层为深邃的宝石蓝色玻璃,内层为纯净的透明玻璃。两层玻璃完美熔合,界限清晰。通过精细的切割和打磨,透明部分被雕刻出精美的葡萄藤图案,深邃的蓝色作为背景,层次感极强,工艺难度在当时看来匪夷所思。
水晶吊灯坠件(重点): 一系列多面体切割的水晶坠件。切割面异常精准、平滑,角度一致,反射和折射光线的能力惊人。每一面都如同小镜子,能将光线分解成绚丽的彩虹色。更重要的是,它们的形状、尺寸高度一致,显然是标准化精密加工的产物,而非手工逐个打磨。
大匠师沉默地拿起每一件样品。他粗糙的手指在冰凉光滑的表面上缓缓移动,感受着那份超越时代的均匀与纯净。他对着光线转动高脚杯,眯眼观察其通透性;他轻轻敲击花瓶,侧耳倾听那悠扬的回响;他拿起烟灰缸,对着光仔细研究那两层玻璃的熔合线与内雕的精度;他尤其对那些水晶吊灯坠件反复端详,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叹。
“啧…啧…”低低的赞叹声终于从他喉间发出。他放下最后一个坠件,抬起头,目光在王月生和马可之间扫过,最终停留在王月生脸上。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浓重的威尼斯口音:“工艺精湛(Lavoro eccellente),巧夺天工(Virtuosismo tecnico),设计…”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最贴切的词,最终带着一丝匠人的耿直和不易察觉的轻蔑吐出了评价:“…好土(design… molto ordinario)。”
说完,这位大匠师微微颔首,竟不再多言,起身便告辞了。动作干脆利落,仿佛他来此的唯一目的就是给出这简短而犀利的结论。
王月生望着老者离去的背影,一时语塞。这评价…真是冰火两重天。
马可却哈哈大笑起来,打破了短暂的沉默。“亲爱的王,别介意。”他走到王月生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轻松,“这些穆拉诺岛的老家伙们,和我们威尼斯的贵族打了几百年的交道。他们早就学会了生存之道:该保守的秘密守口如凭(比如他们自己的秘方),该表达的意思清晰完整(比如对你设计的评价)。他们只尊重实力(工艺),也从不吝啬对实力的承认,但对美…他们有自己固执的标准。” 他话锋一转,眼中闪烁着商人的精明,“所以,我亲爱的 cognato (妹夫)…”
“妹夫”这个意大利词从他嘴里轻飘飘地吐出来,像一根羽毛,却重重地落在了王月生的心上。王月生眼皮跳了一下,知道马可是在提醒他昨晚的“责任”,也是在为接下来的谈判定调子。
马可继续道:“看来埃塔要负责的,可不仅仅是销售渠道了。要征服那些挑剔的欧洲贵族和暴发户美国佬的心,光靠这惊人的工艺可不够,还需要…嗯…不那么‘土’的艺术设计。所以,我们是不是该在之前谈好的销售提成之外,” 他身体微微前倾,笑容可掬,“额外加一笔设计指导费(Fee di consulenza artistica)?毕竟,要匹配穆拉诺大师的眼光,重新设计这些…呃…基础款,也需要顶尖的艺术顾问,对吧?我看…再加售价的15%如何?”
他抛出了一个狮子大开口的数字。当时奢侈品行业的代销佣金通常在20% -30%之间,他这额外15%的设计费,简直是明抢。
王月生心中警铃大作。来了!这才是威尼斯商人的本色!他立刻收起了因“妹夫”一词而产生的任何一丝松懈,脸上也堆起同样商业化的笑容,眼神却锐利起来。
“马可,我亲爱的朋友兼…合作伙伴,”王月生特意在“合作伙伴”上加重了语气,“工艺的价值是核心,设计是锦上添花。我们的产品定位是‘高端量产’,核心优势是品质与性价比。设计当然重要,但15%?这恐怕会让我们失去‘性价比’这个最大武器。我认为,5%的设计顾问费已经足以体现对艺术价值的尊重,并且能确保我们在市场上对巴卡拉、圣路易斯和斯托布里奇那些老牌形成碾压之势。”
他寸步不让。他深知后世这些产品的实际成本(尤其是规模化后)有多低,利润率有多惊人。但他此刻表现出的锱铢必较,一方面是商业本能,另一方面更是为了掩盖真实的成本结构,防止对方得寸进尺。
两人瞬间进入了激烈的拉锯战。马可舌灿莲花,强调艺术设计的稀缺性和对品牌溢价的决定性作用;王月生则紧扣成本、市场定位和规模化优势,咬死工艺才是根本。会客室里充满了特色的快速而又高亢的意大利语交锋,空气中弥漫着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争论陷入僵局。马可优雅地耸耸肩,做了个暂停的手势:“看来我们需要一点咖啡因来清醒一下头脑。”他抬手摇了摇桌上的银铃。
门开了。
端着精致银质托盘走进来的,赫然是玛丽埃塔·孔塔里尼和贝亚特丽切·博罗梅奥!
玛丽埃塔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晨裙,脸上似乎恢复了平日的骄傲,但细看之下,眼神深处藏着一丝复杂的幽怨,尤其在瞥向王月生时。她将一杯香气浓郁的意式浓缩咖啡放在马可面前,动作带着贵族小姐的优雅。
贝亚特丽切则穿着一件相对素雅的裙子,脸上还带着未完全消退的红晕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委屈。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将另一杯咖啡和一碟精致的杏仁饼干放到王月生面前的茶几上。放下时,她的手指似乎不经意地微微颤抖了一下,目光飞快地、带着一丝怯生生的依恋扫过王月生的脸,随即又像受惊的小鹿般垂下眼帘。
王月生的心猛地一揪。昨晚的混乱、贝亚特丽切绝望的哭声、自己那冲动又无比沉重的承诺…瞬间涌上心头。他看着贝亚特丽切那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再看到玛丽埃塔眼神中那抹幽怨,刚刚在商场上如同铁石般坚硬的心肠,不由得软化了几分。他默默叹了口气,知道马可这招“感情牌”打得精准又狠辣。罢了,实在不行,就在设计费上让一步?反正利润空间足够大…
他端起咖啡抿了一口,试图平复心绪。就在这时,玛丽埃塔非常自然地走到了他身边的位置坐下。虽然昨晚并未真正成就好事,但她此刻的姿态,俨然已经以“他的女人”自居。她微微侧身,伸出纤细的手指,极其自然地、带着一丝亲昵地替王月生整理了一下他西装外套的领子,动作轻柔而熟练。
“领子有点歪了。”她轻声说,语气听不出太多情绪,但这份自然而然的亲近,却像温水一样,无声地浸润着王月生刚刚筑起的心理防线。
王月生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甚至对玛丽埃塔露出一个带着感激和些许歉意的微笑:“谢谢,埃塔。” 商场上的铁石心肠,在这温柔的一触和两个女人无声的压力下,正一点点融化。他暗忖:跟这些威尼斯商人打交道,果然比战场还凶险,莎士比亚写的虽然是犹太人,但这精髓…马可倒是学了个十足十…
然而,就在他心防松动,几乎要开口在谈判中让步的瞬间!
一个冰冷的警铃在他脑海中疯狂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