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生吊着右臂欣赏着美景,并不参与两个彝族寨主的会面,因为他不是寨主,虽然他是其中一位寨主的债主。嗯,那几篓礼物是者黑嫫下午休息的时候哼哼唧唧撒娇耍赖地问他借的,说作为马帮的马锅头去投宿很没有面子,要作为彝寨的寨主去拜访,才可能帮他弄到热水洗澡哦。
为此,者黑嫫还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当路撑起了那个被她没收的单人帐篷,邀请王月生进来,还冲他招手喊,“来呀,就像昨晚一样,进来给我看看你的东西”。臊得王月生用一只手掩面而逃。没办法,另一只手吊着呢。她就是故意的。
不是为了进帐篷,而是因为热水澡。这个对于在这闷热的环境里每天要出好几身汗,所有的汗又都粘在身上的一个自诩爱干净的人来讲,实在是太有诱惑了。对,一定是这样。
暮色刚染红虎跳崖,寨中晒谷场已堆起三座松木柴垛。头人阿普木基手持火把,从百年神龛中引燃“永恒火种”——那是一截浸泡过松脂的杉木,相传自洪武年间便未熄灭。火星溅落的瞬间,三堆篝火轰然腾起,火舌舔舐着法国勘探队遗留的铁皮桶,桶身“巴黎制造”的刻痕在火光中扭曲如蛇。
毕摩手持松枝洒酒祭火,诵唱《火颂经》,祈求火神保佑两寨和睦、马帮平安。火堆旁摆设松木长桌,按尊卑分坐。阿普木基居中,者黑嫫与王月生两侧而坐,妇女端着土陶碗敬荞酒,唱起了《兹莫格尼》敬酒歌:
先是用彝族语唱,寨中一人用月琴伴奏,高亢悠扬:
“苏木地伟喔,确波果拉苏(远方的贵宾,四方的朋友),
莫拉格特波,莫拉格特波(我们不常聚,难有相见时)
你木嘎节勒,支节波果达(彝家有传统,待客先用酒)
纸张我木都,色拉你喔苏(彝乡多美酒,美酒敬宾朋)
苏尼苏达喏喏,苏呢苏达朵朵(请喝一杯酒呀,请喝一杯酒呀)
苏木地伟,兹莫格尼”
然后在场众人一起用酒歌特有的拖腔喊出“阿嘞嘞”。
然后,女子又用汉语唱到:
\"月亮爬过九匹山,火塘映红荞麦田
远方阿姐银铃响,马帮驮来盐巴甜
苏木地伟多罗索,南屏寨门为君开
请喝这碗转转酒,山风替我说喜欢~\"
众人齐和:\"兹莫格尼——呀!(吉祥如意)\"
接着又唱到:
\"查尔瓦上绣金线,不如贵客笑颜艳
金沙江水连血脉,汉家阿哥莫腼腆
荞糕捧在白云边,蜂蜜融在歌里面
三圈篝火跳过后,都是自家人相见~\"
众人齐和:\"兹莫格尼——呀!\"
随后,者黑嫫站了起来也用汉语回唱,手下一人用口弦引奏,沉稳浑厚:
\"大凉山鹰飞过崖,认得同族火把光
盐茶换得羊毛暖,星子落在铜铃上
阿妹酒歌醉山神,石板路上情意长
留下半袋苦荞种,来年共看荞花香~
汉家马帮穿云雾,彝家姑娘守火塘
银镯换你铁锅亮,披毡赠君挡风霜
莫道山高路难走,三声口弦是方向
待到十月过彝年,再牵黑羊来拜访~\"
好在王月生前世也在蒙自浸润那么多年,依照风俗站起答礼,一名本地队员用竹笛应和,古朴悠远:
\"青石板上马蹄印,彝家寨门接晚霞
丝绸裹着黄烟叶,盐块压着普洱茶
火塘照见银项圈,酒歌听懂三句话
山外也有星子亮,不及今夜火把花~
汉家秤杆量公平,彝家肝胆比山重
今日饮尽荞麦酒,明朝同踩露水浓
留下三匹靛蓝布,染你百褶裙上虹
若遇山洪阻归路,猎鹰指路到滇中~\"
随着所有人一起高喊\"兹莫格尼——呀!\",三股声浪汇入篝火,火星溅入夜空。南屏寨老毕摩将酒泼向火堆,烈焰蹿起三丈。阿普木基、者黑嫫和王月生三人三碗连饮。
火塘松脂燃烧的青烟与银河星光交织,铜锅炖煮羊肉酸汤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阿普木基在火堆旁敲响羊皮鼓,鼓声浑厚低沉,与火把噼啪声形成原始节拍。篝火堆“噼啪”炸开一颗火星,老毕摩的月琴猛然扫出一串颤音。老人们用彝语喊出“蹢脚!蹢脚!”,年轻男女应声而起,羊皮披肩随动作翻飞,银饰碰撞出清脆声响。南屏寨的曲嫫阿呷甩开绣花头帕,赤脚踏上晒场的青石板,银脚镯“叮当”一声,像是给暗夜撕开一道光缝。
“蹢脚哟——!”。彝语“蹢”即“踏”。
寨中汉子齐声呼喝,二十双牛皮靴底重重顿地,震得火堆旁的法国葡萄酒瓶“嗡嗡”摇晃。
南屏姑娘们连成蛇形,百褶裙逆时针旋开,三步一蹢,左脚跟碾地,右脚尖勾起,转腕撩襟,银饰翻飞;者黑嫫与王月生队伍中的小伙子跟南屏寨的汉子们一起穿插成圆,藏袍与对襟短打混杂交错,靴底铁钉刮擦石板,跺地如雷。
鼓手以“咚——嗒嗒”三拍节奏击打,舞者左脚尖点地、右脚跟跺地,形成“蹢脚”标志性动作。男女分列两排,交替踏步,如同山涧溪流般连绵不断。男子身着黑底绣花大襟衣,腰系红白绑腿,高举火把旋转,模拟狩猎场景,手臂如鹰击长空,步伐刚劲有力,腰胯扭动时羊皮褂下摆翻卷如浪。女子头戴银簪,耳垂缀着祖传的“阿鲁举热”(彝族创世史诗象征的银饰),双手持彩绸甩出弧线,脚步轻快如雀跃,裙摆随“三步一撩”动作扬起,银项圈随甩头动作叮当作响。
舞者围成圆圈时,穿插即兴对歌。领舞者高唱“兹莫格尼”,众人应和,歌声与跺脚声、鼓点共振,火光映照下影子在土墙上扭曲跃动。火把从驱邪仪式转为舞蹈道具,舞至高潮时被抛向空中,火星如流星坠落火堆。
毕摩月琴骤停,所有舞步凝在最后一蹢,众人一起喊出“哟——嗬!”。看到舞者停住了舞步,孩童趁机钻入人群捡拾火把余烬。老人们重新围坐铜锅,蘸着木姜子粉品尝风干牛肉,笑声与柴火爆裂声交织。王月生带来的礼物五色八宝米也已经变成了烹熟的五色八宝竹筒饭,被一节节端到各人面前,翘开后,糯米、红枣、蜜饯和各种果仁的香气弥漫在夜空中,引得众人交口称赞。
突然,聚会人群的一处传来隐隐的骚动,但熟知风俗的王月生一下子就听出来是有寨子里的姑娘主动山歌攻擂。南屏寨的曲嫫阿呷甩开绣花头帕,嗓音脆得像崖顶跌落的山泉:
“月亮出来照半坡,半坡金竹十八棵——
哪棵竹子肯弯腰,今夜跟妹唱山歌?”
这边是自己的一个队员小名王二狗接招:
“金竹弯腰为采露,马帮弯腰为歇驮——
阿哥弯腰不为啥,就想给妹拴脚镯!”
全场哄笑中,曲嫫阿呷的银脚镯已套上王二狗手腕——按彝家规矩,这是“歌赢人归”的邀约。
这边王月生看得开怀大笑,击掌......然后一呲牙,嗯,牵动右臂伤口了。
者黑嫫斜睨了王月生一眼,娇嗔道,“哎呀,阿呷姐姐真好命,有阿哥给她唱山歌。可惜我的命不好,死了男人,再也听不到了”。南屏寨头人阿普木基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这是者黑嫫头人又要调戏客户了。这么多年了,被她迷得五迷三道的汉人洋人不计其数,可从来没听说真有人做过她的入幕之宾,今晚过后看来又要有个伤心又不舍的人了。只是者黑嫫对寻常男人从来不假颜色,不知此人有何背景。
王月生这两日淌急流、攀险峰、闯瘴气、战蚂蟥,昨夜又跟清军大战,九死一生,肉体和精神双重紧张之下,突然一下子来到这歌舞升平、花好月圆之地,已然全面松弛下来,深刻地投入到这种欢乐的氛围中,加之三碗酒一股脑下肚,此时酒意微醺,看到火光闪动下者黑嫫的如花美貌,又想到过去的似水流年,男人的豪气上涌,哈哈一笑,伸手拿过旁边桌子上之前充当仪式礼器的马帮铜铃,想了想,决定用后世尹宜公于1947年创作的云南弥渡山歌《小河淌水》的曲调,改了几个字,摇起铜铃打着节拍,唱了起来: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
想起我的阿妹在深山。
妹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
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月亮出来照半坡,照半坡,
望见月亮想阿妹。
妹像月亮照着我,照着我,
妹啊,阿哥待妹情意深。
月亮出来照前坡,照前坡,
风吹竹叶沙沙响。
阿妹上坡慢慢走,慢慢走,
小河淌水清悠悠。
月亮出来照四方,照四方,
我吹芦笙你弹琴。
你弹琴来我吹笙,我吹笙,
妹啊,
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清脆的铜铃,悠扬的歌声,却显得整个寨子万籁俱静,只有会场中央火堆爆出的噼啪声。天上的银河似乎被歌声扰动,好像要淌水,清悠悠。
最后一句歌词在夜色中很久才飘散,者黑嫫眼角泪珠反射出漫天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