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阳光已经初具规模，不再是初春时那般温柔腼腆，而是带着一种明亮的、近乎慷慨的热情，将偌大的校园运动场照得一片通透。空气里浮动着青草被晒暖后的清新气息、橡胶跑道的特殊味道，以及无处不在的、属于年轻生命的蓬勃朝气。校园春季运动会，就像是绷紧了一个漫长冬季和学习节奏后，一次被允许的、集体性的情绪释放。
操场四周的看台上早已坐满了学生，按照年级和班级划分区域，色彩各异的班服和自行穿戴的遮阳帽形成一片片跃动的色块。高音喇叭里循环播放着激昂的运动员进行曲，间或夹杂着广播站成员念诵各班送来加油稿的清脆声音，偶尔被一阵突然爆发的、为某位冲线运动员的欢呼喝彩所打断。
林雪萍坐在高二年级教师专属的休息区。她今天穿了一身浅灰色的运动套装，长发束成利落的马尾，额头上戴着一根印有学校logo的吸汗带，鼻梁上架着一副遮阳的平光眼镜，看上去比平时站在讲台前时多了几分活泼与飒爽。她膝上放着一个文件夹，里面是几份待批改的随堂小册纸，手边还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显示着下周的课程计划表。即便是在运动会的喧闹背景下，她似乎也很难完全从“林老师”的身份里抽离出来。
她的目光大多数时候会追随着跑道。此刻正在进行的是高二年级男子组400米预赛。发令枪响，几道身影如离弦之箭般射出，看台上相应班级的区域立刻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加油声。
在这群奋力奔跑的身影中，江韵华显得格外突出。他穿着标准的短跑背心和短裤，裸露出的手臂和小腿线条流畅而富有力量感。他的起跑反应极快，途中跑节奏稳定，进入最后一个弯道时，已经明显领先了同组的其他选手。阳光勾勒出他专注而坚毅的侧脸轮廓，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最终，他毫无悬念地以小组第一的身份冲过终点线，甚至没有显得特别吃力，只是双手撑着膝盖，微微喘息着调整呼吸。
“哇！韵华哥太帅了！”看台上，属于江韵华班级的区域里，几个女生忍不住小声尖叫起来，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道在终点线停下脚步的身影。
许清瑶就坐在那群女生稍前方一点的位置。她今天没有比赛项目，穿着一身干净的夏季校服，裙摆下的双腿纤细白皙。她手里拿着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和一条干净的白毛巾，目光同样一瞬不瞬地看着跑到终点处的江韵华。当看到他率先冲线时，她明显松了口气，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露出一个浅浅的、带着自豪意味的笑涡。但她很快克制住了，只是握紧了手中的水和毛巾，身体微微前倾，像是在犹豫要不要现在过去。
林雪萍将这一幕尽收眼底，镜片后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她低下头，假装继续看手里的教案，心思却微微飘远。年轻真好啊，那种懵懂又炽热的情感，想要靠近又带着羞涩的试探，像初春枝头最嫩的那点新芽，脆弱又充满生机。这让她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高中时代，想起了看台下……她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教师休息区的入口处。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一个熟悉的身影恰在此时出现在了入口。江明华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牛津纺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下身是合身的卡其色休闲裤，手里还拿着一个看起来颇为专业的单反相机。他的目光在看台上扫视了一圈，很快便精准地锁定了林雪萍的位置，脸上随之浮现出温和的笑意，迈步朝她走来。
他今天上午原本有个客户会议，显然是紧赶慢赶结束了工作才过来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将他挺拔的身影拉长，投在水泥台阶上。
“会议结束了？”林雪萍抬起头，很自然地问道，顺手将身边座位上一个可能是其他老师暂时放下的帆布包拿开，给他腾出位置。她的语气里没有惊讶，仿佛早就知道他一定会来。
“嗯，刚结束。还好赶上了韵华的比赛。”江明华在她身边坐下，很自然地将相机放在腿边，侧头看她，目光在她束起的马尾和运动装扮上停留了两秒，笑意加深，“林老师这身打扮，是准备待会儿也下场跑个1500米？”
林雪萍被他打趣，微微瞪了他一眼，眼波流转间却带着只有彼此才懂的亲昵：“少来。我是后勤保障兼纪律监督。倒是你，江大设计师，百忙之中还抽空来参加我校运动会？”
“家属当然要来捧场。”江明华答得从善如流，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戏谑，却又无比认真。他拿起相机，调整了一下镜头，对准了下面跑道区域，“顺便记录一下我家运动健儿的英姿。”
他的镜头先是追随着正在场边慢走放松、和几个同学击掌说话的江韵华，捕捉了几张弟弟运动后的生动表情。然后，镜头微微上扬，掠过喧闹的看台，不经意似的，定格在了高二某片区域。镜头里，许清瑶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拿着水和毛巾，脚步轻快地走下看台，朝着刚放松下来的江韵华走去。
江韵华正用毛巾擦着汗，一抬头看见许清瑶过来，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毫无保留的笑容，带着运动后的热气腾腾和惊喜。他接过许清瑶递过来的水，拧开瓶盖仰头就喝了大半瓶，喉结滚动着。许清瑶站在他面前，微微仰头看着他，小声地说着什么，大概是在夸他跑得快。江韵华一边喝水一边点头，眼睛亮亮地看着她，喝完水抹了把嘴，也回了句什么，逗得许清瑶忍不住抿嘴笑起来，抬手似乎轻轻捶了一下他的胳膊。两人站在人群边缘，自成一个小世界，阳光洒在他们身上，画面青春美好得不像话。
“咔嚓。”江明华按下了快门，记录下了这个瞬间。他放下相机，转头看向林雪萍，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欣慰和淡淡的笑意。弟弟和那个漂亮又优秀的女孩子之间那种自然而亲密的互动，早已超出了普通同学的界限，那种涌动的暧昧情愫，明眼人一看便知。
“年轻真好，不是吗？”林雪萍轻声感慨，语气里有一丝怀念。
江明华伸出手，在座位底下无人看见的地方，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指尖在她掌心快速挠了一下，然后松开：“我们现在不好吗？”他看着她，眼神专注，意有所指。
林雪萍的脸微微热了一下，好在有阳光遮掩。她佯装无事地推了推眼镜，目光重新投向跑道，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
运动会在继续。阳光愈发炽烈，广播里的音乐和加油声持续沸腾。江明华并没有一直坐着，他起身绕着场地走了一圈，用相机捕捉了不少精彩的瞬间：跳高选手跃过横杆时绷直的腰背曲线；跳远场地沙坑旁溅起的金色沙砾；还有看台上学生们呐喊助威时涨红的脸庞、挥舞的班旗……他的视角独特，往往能抓到一些充满动态和故事感的画面。
期间，他接到一个工作电话，走到相对安静的看台后方通道去接听。电话那头似乎是合作材料商，就某个新型环保建材的参数和交付日期进行最后的确认。他靠在墙壁上，语速平稳，条理清晰地和对方沟通着，目光却依然望着场上。他看到林雪萍离开了教师休息区，正站在跳高比赛场地旁边，和一个学生裁判说着什么，大概是在交代注意事项或者询问进程。她说话时微微侧着头，表情认真，阳光照在她的发丝和侧脸上，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光。
“……对，那份最终确认的样品下午会送到我工作室。嗯，好，后续细节我们邮件沟通。”他快速结束了通话，收起手机，并没有立刻回到座位，而是就站在那里，隔着一段距离，安静地看着场边那个身影。工作中的她，总是散发着一种沉静而专注的气场，让人移不开眼。
很快到了教师组4x100米趣味接力赛。这算是运动会的保留娱乐项目，旨在“促进师生关系，展现教师风采”。各科老师纷纷下场，物理组的老教授甚至脱掉了外套，露出里面印着爱因斯坦头像的搞笑t恤，引来学生一片善意的哄笑和尖叫。
林雪萍也被同办公室的老师们推搡着报了名，安排在第二班。她无奈地笑着，被推到了起跑线后做热身。江明华立刻来了精神，拿起相机就挤到了跑道内侧的最佳拍摄点，镜头牢牢锁定了那道略显纤细却站得笔直的身影。
发令枪响，第一棒的数学老师像个炮弹一样冲了出去，可惜中途差点跑错道，引发一阵大笑。交接棒时略显慌乱，林雪萍接棒后，深吸一口气，也奋力跑了出去。她跑动的姿势说不上多么专业，但很认真，马尾辫在脑后划出利落的弧线，脸上因为用力而泛起红晕。江明华的快门声连续响起，捕捉下她每一个表情，每一次迈步。
看台上的学生们爆发出比之前更热烈的欢呼：“林老师加油！”“生物组必胜！”
江韵华不知何时也挤到了终点线附近，大声喊着：“萍姐！加油！”他甚至忘了称呼“林老师”。许清瑶跟在他旁边，也笑着用力挥手。
林雪萍咬着牙，努力超过了一位隔壁班的老师，将接力棒顺利交到了第三棒同事手中，才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胸口剧烈起伏着，脸上却带着畅快又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容。
江明华放下相机，快步走到她身边，递上一瓶拧开了盖子的矿泉水，眼里满是笑意：“表现不错，林老师，风采卓越。”
林雪萍接过水，喝了一小口，气息还没完全平复，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少取笑我。”但语气里是开心的。周围是喧闹的人声和热烈的阳光，他站在她身边，递来恰到好处的水和关怀，这种感觉让她心头暖暖的。
教师接力赛在一片欢声笑语中结束，名次无关紧要，快乐第一。运动会也渐近尾声。阳光开始西斜，热度稍稍减退。
江明华和林雪萍重新回到看台座位。忙碌兴奋了一天的学生们也开始显出疲态，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笑、分享零食，或者干脆靠在同伴肩头打盹。
江韵华和几个哥们儿勾肩搭背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手里抱着好几箱班级集体订购的饮料和雪糕，开始分发给同学们。他额发依旧被汗水濡湿，t恤背后也洇湿了一大片，但精神头十足，咧着嘴笑着，挨个分发。
他先给许清瑶递过去一支看起来最贵的巧克力脆皮雪糕，动作自然无比。许清瑶接过来，小声说了句谢谢，耳根微微有点红。然后他才开始给周围其他同学分发。
发到教师休息区这边时，他先给了林雪萍一支酸奶口味的，又递给江明华一支老冰棍：“哥，萍姐，解解暑。”
“谢了。”江明华接过冰棍，撕开包装，咬了一口，冰凉的甜意瞬间驱散了不少燥热。他看着弟弟忙得满头大汗却乐在其中的样子，随口问道：“项目都结束了？成绩怎么样？”
“嗯！400米决赛小组第一，总排名第二。4x100接力我们班拿了年级第三！”江韵华语气带着自豪，眼睛亮晶晶的，像只求表扬的大型犬。
“很棒。”林雪萍微笑着肯定，小口舔着雪糕，“为班级争光了。”
“那是！”江韵华得意地一扬下巴，随即又看向江明华，带着点促狭，“哥，你刚才拍萍姐跑步的样子，可真够专注的啊，镜头都快怼人脸上去了吧？我都拍下来了！”他晃了晃自己的手机。
江明华面不改色，慢条斯理地吃着冰棍：“我那是记录教师们积极参与体育活动的珍贵影像资料。倒是你，”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正和同桌女生小声说笑、手里拿着那支巧克力雪糕的许清瑶，“给人送水送雪糕，服务挺周到。”
江韵华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了一下，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他有些慌乱地瞟了许清瑶那边一眼，压低声音：“哥！你小点声！那是……那是同学友爱！互相帮助！”他欲盖弥彰地强调着，抓起剩下的饮料，“我、我去那边发了！”说完几乎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江明华和林雪萍看着他几乎是同手同脚离开的背影，再次忍俊不禁。少年人情窦初开的笨拙和羞涩，总是格外有趣。
夕阳将金色的光辉洒满整个运动场，喧闹了一天的校园渐渐沉淀下来。高音喇叭里开始播放舒缓的音乐，并通知各班整理区域，准备闭幕式。
学生们开始动手收拾各自区域的垃圾，搬回桌椅。江韵华作为班委，忙前忙后地组织着。许清瑶也安静地帮忙收拾着同学们留下的空水瓶和包装纸。
江明华和林雪萍也起身，帮着把教室区的桌椅归位。
“晚上想吃什么？”江明华一边搬桌子，一边很自然地问林雪萍，“忙了一天，出去吃？还是回家我做点简单的？”
“有点累，不想折腾了。”林雪萍揉了揉有些酸胀的小腿，“家里还有面条和鸡蛋吗？随便下点面吃就好。”
“行。那我送你回去后去看看冰箱还有什么，随便弄点。”江明华点头。
闭幕式简短而愉快。校领导总结了运动会的成果，表彰了获得团体总分前列的班级和破纪录的运动员。操场上一时掌声雷动。
运动会正式结束。学生们如同潮水般说笑着、打闹着，开始撤离运动场，走向各自的教室或者校门。
江明华很自然地接过林雪萍手里装着她笔记本电脑和文件夹的提包：“走吧。”
两人并肩随着人流往外走。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经过一下午的暴晒，晚风终于带来了些许凉意，吹拂在脸上，格外舒服。空气中依旧残留着阳光、青草和汗水混合的青春气息。
前面不远处，江韵华和许清瑶，还有另外几个同班同学走在一起。少年少女们还在兴奋地讨论着今天的比赛，笑声清脆。江韵华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自己冲刺的动作，许清瑶侧头看着他，笑眼弯弯。
走过教学楼拐角，快到分岔路口时，江韵华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江明华和林雪萍：“哥，萍姐，我跟他们去那边小卖部买点东西，一会儿自己回家。”
“好，别玩太晚。”江明华叮嘱了一句。
“知道啦！”
看着那群年轻人的身影叽叽喳喳地走远，融入金色的夕阳余晖里，林雪萍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是轻松的：“真是充满活力的一天。”
“嗯。”江明华应着，侧头看她。夕阳的光晕柔和地勾勒着她的侧脸，睫毛上仿佛跳动着细碎的金光，带着一丝运动后的疲惫，却更显出一种温婉宁静的气息。他很自然地伸出手，握住了她垂在身侧的手。
掌心相贴，温度交融。不同于之前在看台下的短暂触碰，这一次，他握得很稳，没有松开。
林雪萍微微怔了一下，却没有挣脱。周围还有零星的学生和老师经过，但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她微微动了动手指，回握住他。
两人就这样，手牵着手，慢慢地走在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校园小径上，朝着教工宿舍的方向走去。身后的运动场渐渐安静下来，前方的灯火次第亮起。一整天的喧闹、热烈、奔跑和汗水，都沉淀为此刻掌心贴合处，那一份安稳而具体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