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川城的午后,阳光被海风腌渍过,带着咸涩慵懒的味道,泼洒在喧嚣的东码头。空气里混杂着鱼腥、汗臭、刚卸下船舱的香料与劣质桐油的气息,浊重地压在肺叶上。苦力们赤裸黝黑的上身油亮,扛着沉重的麻袋或木箱,在摇晃的跳板与拥挤的驳岸间穿梭,号子声粗粝短促,汇入海浪拍打石岸的永恒节奏里。商贾的吆喝、船老大的斥骂、孩童的追逐嬉闹,构成一片生机勃勃又混乱不堪的市井画卷。
萧遥,或者说此刻的“萧闲”,就半躺在这片浑浊生机的边缘。他倚着半截被海水泡得发黑的废弃缆桩,身下垫着几张旧渔网,眯着眼,像一条被潮水遗忘在滩涂上的惫懒海鱼。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敞着怀,露出不算特别精壮却线条流畅的胸膛。手里捏着个豁了口的粗陶酒碗,劣质的烧刀子辛辣刺喉,他却喝得有滋有味,仿佛品着琼浆玉液。阳光落在他脸上,胡茬微青,眼角眉梢挂着点宿醉未醒的惺忪,活脱脱一个混迹码头、胸无大志的浪荡闲汉。
他目光散漫地扫过眼前的热闹。那艘刚靠岸的三桅大帆船上,水手正往下抛锚链,沉重的铁链摩擦船舷,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几个衣衫褴褛的码头“耗子”在人群缝隙里钻来钻去,眼神滴溜溜转,寻找着可以下手的“货色”。更远处,一艘悬挂着奇异海兽旗的楼船正缓缓驶离,船头立着几个披甲执锐的护卫,气势森然,与周遭的杂乱格格不入。
萧遥的目光在那楼船上停顿了一瞬,随即又懒洋洋地移开,仿佛只是被那海兽旗帜的怪异吸引了片刻注意。他咂了一口碗里的烧刀子,烈酒入喉,一股灼热的火线直烧下去,驱散了海风带来的那一丝粘腻凉意。这酒够劲,也够便宜,正适合他现在的身份。
就在他准备换个更舒服的姿势,彻底放空脑子,享受这难得的、带着咸腥味的“清闲”时,一股极其细微的阴冷气息,如同潜伏在淤泥里的水蛇,悄无声息地滑过喧嚣的人潮,精准地锁定了他。
这气息并非杀气,带着一种刻意收敛的妖异,以及……一种更深沉的恭敬?
萧遥半眯着的眼皮下,眸光微微一凝,随即又恢复成那种醉眼朦胧的状态。他像是被阳光刺得有些不适,侧了侧头,顺势用眼角余光瞥向气息的源头。
码头人流的缝隙里,不知何时站定了一个人。
是个男子,身形颀长,裹在一件宽大的、洗得发白的靛青色布袍里,袍子的边缘绣着几道不起眼的、扭曲如蛇蜕的暗纹。他低着头,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过于柔和的下颌和略显苍白的薄唇。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和涌动的人群,萧遥也能清晰感受到对方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阴柔气质,像深潭里浸了千年的玉石,温润之下透着寒意。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垂在身侧的右手,袖口微微卷起一截,露出的手腕皮肤上,赫然覆盖着几片细密的、泛着幽冷光泽的青色鳞片。鳞片并非装饰,它们与皮肉紧密相连,随着他细微的呼吸轻轻翕张,如同活物。
妖气。收敛得极好,但本质难改。
那妖使似乎察觉到了萧遥的目光,隔着攒动的人头,帽檐阴影下,一双眼睛倏然抬起。
那是一双竖瞳!碧绿如深潭寒水,瞳孔收缩成一条冰冷的细线,带着非人的敏锐与审视,穿透了喧嚣的声浪与浑浊的空气,直直落在萧遥脸上。没有敌意,只有一种近乎刻板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萧遥心头了然。麻烦或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他面上却分毫不显,反而像是被那双诡异的竖瞳吓了一跳,手一抖,碗里浑浊的酒液泼洒出几滴,落在粗布裤子上。他嘴里骂骂咧咧地嘟囔了一句:“娘的,什么鬼玩意儿,吓老子一跳……” 手忙脚乱地去擦拭酒渍,动作笨拙,把一个市井小民骤然见到“怪人”时的惊慌失措演得入木三分。
那妖使并未被这拙劣的表演迷惑。他动了。动作轻灵得不可思议,如同一条无骨的游鱼,在人潮的缝隙里几个无声的转折滑行,上一刻还在十丈开外,下一刻已穿过最拥挤的一段驳岸,悄无声息地站到了萧遥倚靠的缆桩旁。他身上那股阴冷潮湿的气息,瞬间压过了码头的鱼腥汗臭,笼罩了萧遥身周的小小角落,却又奇异地被限制在这个范围之内,没有惊动周围任何一个忙碌的凡人。
“尊驾,冒昧打扰。” 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刻意放缓的腔调,如同蛇信在枯叶上摩擦,低沉、阴柔,咬字却异常清晰。他微微躬身,姿态恭敬,宽大的袖口垂落,遮住了手腕的鳞片,但那股非人的气息却无法完全掩盖。
萧遥像是被这突然贴近的“怪人”又惊了一下,身体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后背紧贴在粗糙的缆桩上,脸上堆起混杂着警惕和市侩的假笑:“你、你谁啊?找老子有事?先说好,老子兜比脸干净,要钱没有,要命……呃,也不给!” 他把一个底层闲汉遇到“危险人物”时的色厉内荏演得活灵活现。
妖使并未在意他的言语和表演。他微微抬了下头,帽檐阴影下的碧绿竖瞳快速扫过四周。码头的喧嚣依旧,无人注意这个角落。他这才重新垂下目光,藏在宽大袖袍里的手缓缓伸出。
那只手骨节分明,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指甲修剪得异常整齐圆润,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洁净感。掌心静静躺着一枚贝壳。
不是普通的贝壳。它约莫婴儿拳头大小,通体呈深邃的墨蓝色,表面光滑如最上等的釉质,天然流淌着细碎的、变幻不定的银色光晕,如同将一小片星河封存其中。贝壳边缘一圈天然形成繁复的螺旋纹路,隐隐构成某种玄奥的符文,散发着微弱却纯净的、属于深海与月华的古老气息。
“受人所托,将此物交予尊驾。” 妖使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清晰地送入萧遥耳中。他双手捧着那枚星辉流转的贝壳,姿态近乎献祭。
萧遥脸上那点伪装出来的警惕和市侩,在看到贝壳的瞬间,如同被阳光照射的薄冰,悄然融化,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认得这气息。即便隔着千山万水,即便沉睡了万古纪元,那股子蛮横、跳脱又带着点傻气的熟悉感,如同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印记,瞬间被唤醒。
是那只傻鸟,白灵儿。
他沉默了几息,目光在那枚星辉贝壳上停留片刻,又缓缓抬起,看向眼前低眉垂首的妖使。对方身上那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恭敬做不得假,这恭敬并非对他萧遥,而是对托付此物之人——那个在妖神祭坛里挣扎的小丫头。
“她……还好么?” 萧遥的声音不再伪装,低沉而平静,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他伸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贝壳表面,一股微弱却坚韧的生命脉动顺着指尖传来,带着白灵儿特有的、如同燃烧火焰般的气息。
妖使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似乎没料到对方会直接问起这个。他依旧低着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少主正在接受至关重要的传承洗礼。过程……艰难,但少主天资卓绝,定能功成。”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只是补充道,“少主命我务必亲手将此物交给您,并说……您一看便知。”
萧遥不再多言。他握住那枚星辉流转的贝壳,入手温润,仿佛还带着遥远祭坛深处的体温。他指尖悄然注入一丝极其微弱的、被欺天石层层包裹过的本源气息。
嗡——
贝壳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墨蓝色的表面骤然亮起!无数细碎的银色光点如同被惊醒的星群,脱离贝壳表面,在萧遥掌心上方尺许之地飞速旋转、凝聚!
眨眼间,一道清晰的光幕凭空浮现。光幕如水波荡漾,背景是一片模糊而宏大的暗影,隐约可见高耸如巨兽獠牙的漆黑石柱,柱身缠绕着早已黯淡、却依旧散发出令人心悸威压的古老图腾,像是某种巨兽的骸骨被强行嵌入了石中。地面是暗沉粗糙的巨石,刻满了深奥难解的符文,每一个笔画都仿佛蕴含着沉重如山的岁月力量。空气在光幕影像里似乎都带着粘稠的质感,扭曲着光线,营造出一种古老、压抑而神圣的氛围。
一个身影,就盘坐在光幕中央。
是白灵儿。
她的变化极大。曾经标志性的火红劲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袭样式古朴、裁剪利落的玄色短袍,衣襟和袖口用暗金色的丝线绣着繁复而凌厉的飞禽纹路,透着一股沉凝的威严。她似乎长高了些,身姿依旧挺拔,却少了几分少女的跳脱,多了一分历经锤炼后的坚韧轮廓。
原本总是梳成马尾的张扬红发,此刻被一支样式奇古、形似翎羽的骨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额角,发丝间,竟隐隐可见几根极其细小的、流转着暗金光泽的翎羽虚影,若隐若现。她的眉眼似乎也长开了些,线条更加清晰锐利,如同出鞘的刀锋。然而,那双标志性的、总是燃烧着火焰般火力的大眼睛,此刻却蒙着一层难以掩饰的疲惫。眼睑下有着淡淡的青影,嘴唇也失去了往日的红润,显得有些苍白。
但当她看到光幕成型,影像连通的那一刻,那双疲惫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
“臭家伙!”
清亮又带着点沙哑的嗓音穿透光幕,瞬间打破了祭坛影像带来的沉重感,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颗石子,激起了熟悉的、充满活力的涟漪。
白灵儿猛地从盘坐的姿势跳了起来,动作幅度之大,差点带翻旁边一个造型古怪、散发着幽幽绿光的石盏。她拍着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对着光幕这边的萧遥,脸上绽开一个大大咧咧、毫无形象可言的灿烂笑容,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哈哈哈!看到没?我还活着!活蹦乱跳!” 她叉着腰,原地转了个圈,玄色短袍的下摆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试图证明自己的“完好无损”,“怎么样?是不是想我想得茶饭不思了?”
萧遥嘴角抽了抽,看着光幕里那副熟悉的欠揍模样,心头那点刚升起的复杂情绪瞬间被冲淡了不少。他懒洋洋地晃了晃手里的粗陶酒碗,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想你?老子在百川城吃香喝辣,听书晒太阳,快活得很。倒是你,钻哪个犄角旮旯的耗子洞里去了?这地方看着比乱葬岗还邪乎。”
“呸呸呸!你才钻耗子洞!” 白灵儿立刻跳脚,指着周围那些高耸的图腾石柱和地面上的古老符文,“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这是妖神祭坛!妖神!懂不懂?上古妖神意志传承之地!老娘……咳,本少主现在可是在干大事!” 她努力挺起胸膛,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有威严,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眼底深处的倦意还是泄露了底细。
“大事?” 萧遥嗤笑一声,毫不客气地戳穿,“我看是被人摁在破石头上使劲摩擦吧?瞧你那黑眼圈,快赶上食铁兽了。怎么,传承就是让人睡不好觉?”
“你懂个屁!” 白灵儿被戳中痛处,恼羞成怒,“这是淬炼!是洗礼!懂不懂?那些老古董的意志碎片,一股脑儿往你识海里塞,比最烈的酒还上头,比最重的沙袋还压人!每天脑子里跟有十万八千只乌鸦在吵架,吵得内容还听不懂!累死老娘了……” 说到最后,她声音低了下去,肩膀也垮塌下来,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那疲惫感终于不再掩饰,如同潮水般从她身上漫溢出来,连带着光幕都似乎黯淡了几分。
她甩了甩头,似乎想把那些沉重的疲惫甩开,重新打起精神,目光灼灼地盯着光幕里的萧遥,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喂,臭家伙,别说我了!听说你最近被雷劈得更惨了?哈哈哈哈哈!是不是又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缺德事,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快说说,被劈成什么造型了?烤熟了没?外焦里嫩几分熟?” 她笑得前仰后合,仿佛萧遥的倒霉事是她此刻最好的精神慰藉。
萧遥翻了个白眼,灌了一大口劣酒,辛辣感冲上鼻腔:“少幸灾乐祸。小爷我福大命大,区区几道天雷,权当挠痒痒。倒是你,在那破祭坛里关傻了,连消息都滞后了这么久?” 他语气随意,目光却透过光幕,不动声色地扫过白灵儿略显苍白的脸和那几根若隐若现的暗金翎羽虚影。这傻鸟,嘴上硬气,但传承的负担显然远超她的预料。
“切,谁稀罕打听你那些破事!” 白灵儿撇撇嘴,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眼睛猛地亮得惊人,凑近光幕,那张带着疲惫却依旧明艳的脸庞几乎占据了整个画面,带着一种孩童发现宝藏般的兴奋和神秘兮兮,“喂!臭家伙!我告诉你,等我熬过这该死的传承,从这破石头堆里爬出去……”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却充满了蛊惑力,像是在分享一个惊天大秘密:“我就带你去掏妖皇的宝库!”
光幕里的影像都因为她这“豪言壮语”而微微波动了一下。背景中那些古老的图腾石柱似乎都投来了无形的注视。
“真的!不骗你!” 白灵儿生怕萧遥不信,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我知道一条密道!连现在那个鼻孔朝天的老家伙都不知道!里面好东西可多了!什么万年血珊瑚、龙魂晶髓、还有传说中能让人脱胎换骨的九转妖莲……到时候,咱们三七分!不!二八!你二我八!怎么样?够意思吧?”
她拍着胸脯,一副“跟着姐混有肉吃”的豪迈模样,仿佛掏空自家妖皇宝库就像去隔壁菜园子拔根葱那么简单。
萧遥看着光幕里那张兴奋得发光的脸,听着这不着边际的“宏伟计划”,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无奈又带着点纵容的笑意。这傻鸟,都累得快趴下了,脑子里还转着这种作死的念头。不过,这股子无法无天的劲儿,倒是一点没变。
然而,白灵儿脸上那股子兴高采烈的劲儿还没完全绽开,就像是突然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瞬间凝固、褪色。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神里的兴奋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突兀的、源自本能的警惕和……厌恶?仿佛嗅到了什么极其污秽恶心的东西。
她猛地打了个寒颤,不是那种寒冷的哆嗦,更像是某种冰冷的、滑腻的东西贴着她裸露的皮肤爬过,激起的生理性厌恶反应。她下意识地抬起手,用力搓了搓自己的手臂,眉头紧紧锁起,小脸上写满了嫌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
“对了!差点忘了正事!” 她语气急转直下,声音也失去了刚才的活力,变得低沉而严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警告意味。她再次凑近光幕,那双大眼睛紧紧盯着萧遥,仿佛要穿透影像的距离,直接看进他的眼底。
“臭家伙!你给我听好了!” 她的语速很快,带着急切,“你待的那个破地方,百川城!小心那里的水!不管是大海里的,还是河里的,甚至是地底下的!都给我小心点!”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更贴切的形容,脸上那种厌恶感更浓了:“那水里……有一股子‘脏东西’!不是普通的脏!是那种……让我浑身的鳞片都忍不住要倒竖起来!骨子里都在发毛!恶心得想吐的‘脏’!”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并非恐惧,更像是高等生灵对某种极致污秽存在的本能排斥和生理性不适。她用力地、反复地搓着自己的手臂,仿佛要搓掉那无形的恶心感:“那感觉……就像有无数只腐烂的虫子在你血脉里钻!臭家伙,你鼻子灵,本事大,给我好好查查!那地方绝对不对劲!我隔着这么远,感应都这么清楚……呕,不行,不能想,想想就难受!”
她做了一个干呕的动作,小脸皱成一团,显然那感应给她带来的不适感极其强烈。
就在这时——
“哗啦!”
距离萧遥倚靠的缆桩不远处,一艘刚卸完鱼获的小舢板旁,几个渔民正合力将一个沉重的、湿漉漉的渔网拖上岸。网里纠缠着一些海藻、破碎的贝壳和几条活蹦乱跳的海鱼。就在渔网被完全拖离水面,水珠四溅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灰败气息,如同溺水者呼出的最后一缕浊气,混杂在浓烈的鱼腥味和海水咸涩中,悄然弥漫开来。
这股气息微弱到几乎被码头所有的气味淹没,若非白灵儿那番强烈的警告在前,若非萧遥此刻神魂中那道“秩序枷锁”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泛起了极其细微却清晰的涟漪,他或许也会忽略过去。
灰败、腐朽、带着一种深沉的、对鲜活生命力的贪婪渴求……与他在贫民窟那些暴毙者身上感知到的邪力残留,同出一源!甚至……更驳杂,更隐蔽,如同无数丝线融入大海,稀释了浓度,却扩大了污染的范围!
水……白灵儿感应到的“脏东西”,果然无处不在!这邪异的污染,已经渗透到了码头,渗透进了这片养活无数人的大海里!
光幕中,白灵儿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或者说,她看到了萧遥眼神里那一瞬间的锐利变化。她脸上的嫌恶更深了,搓着手臂的动作更快:“看!看!我没说错吧!是不是有那味儿了?臭家伙,你肯定也闻到了对不对?呕……恶心死了!你赶紧想办法搞定它!不然以后百川城的海鲜我都不敢吃了!”
她努力想用夸张的语气驱散那份不适,但那紧锁的眉头和眼底残留的惊悸却骗不了人。
萧遥心中凛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对着光幕里焦躁不安的白灵儿点了点头,声音沉稳:“知道了。聒噪的傻鸟,管好你自己那摊子事,别在破石头堆里睡死过去就行。”
“你才睡死过去!” 白灵儿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气得跳脚,刚才那股凝重和不适瞬间被冲散,又恢复了那副张牙舞爪的模样,“等着!等我出来,掏空宝库,用宝贝砸死你个没良心的!还有,百川城那‘脏东西’,你给我处理干净点!不然我跟你没完!”
她的影像开始剧烈地波动起来,似乎受到了祭坛深处某种强大力量的干扰。背景那些古老的图腾符文光芒明灭不定,一股无形的压力透过光幕传递出来。
“不跟你废话了!那些老鬼又在叫魂了……” 白灵儿的身影在波动的光幕中变得有些模糊,她最后瞪了萧遥一眼,带着不甘和疲惫,飞快地喊道,“……等我出来!臭家伙!保重!别真被雷劈死了!”
话音未落,光幕剧烈闪烁几下,如同破碎的镜面,“啵”的一声轻响,彻底消散。无数细碎的银色光点如同萤火虫般飘散,最终湮灭在空气中。那枚墨蓝色的星辉贝壳光芒尽敛,恢复成原本深邃的模样,静静地躺在萧遥掌心,只余一丝温润的触感。
码头的喧嚣声浪重新涌入耳中,带着咸腥的海风依旧吹拂。阳光,鱼腥,号子,汗水……一切都恢复了原样。仿佛刚才那跨越遥远距离的对话,只是一场短暂的幻梦。
萧遥低头,看着掌心里那枚失去光彩的贝壳,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它光滑微凉的表面。傻鸟疲惫却强撑的笑脸,提到“脏东西”时那发自本能的厌恶与惊悸,还有那不着边际却充满生气的“掏宝库”计划……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
他抬起头,目光投向刚才渔民拖网的地方。空气中,那股灰败腐朽的邪异气息早已被海风吹散,无影无踪。但神魂深处,那道无形的秩序枷锁,方才那极其细微的、因感应到秩序失衡而产生的波动涟漪,却真实不虚地烙印了下来。
水……无处不在的水……妖族也有所察觉的污染……
“脏东西么……” 萧遥低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他眼中的慵懒和市侩彻底褪去,如同蒙尘的利刃被拭去浮灰,闪过一丝冰冷的锐芒。这百川城的浑水,看来比他预想的还要深,还要浊。
一直如同雕塑般侍立在一旁的青鳞妖使,直到此刻才微微动了一下。他依旧保持着恭敬的姿态,但帽檐阴影下的碧绿竖瞳,却不着痕迹地扫过萧遥的脸,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方才光幕中白灵儿那番关于“脏东西”的警告,显然也落入了他的耳中。
“尊驾。” 青鳞的声音依旧低沉阴柔,带着蛇类特有的嘶哑质感,“少主心系尊驾安危,感知敏锐,所言……非虚。我族秘卫,近日于东海数处偏僻岛礁,亦察觉类似气息残留,隐晦污浊,令人……不适。” 他微微停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选择了和白灵儿相同的形容,“确如少主所言,如附骨之疽,污秽之极。”
这看似补充的情报,实则是一种印证和强调,也透露出妖族对此事的关注并非只有白灵儿一人。
萧遥没有立刻回应。他将那枚温润的星辉贝壳随意地揣进怀里,动作自然得如同收起一枚普通的石子。然后,他才慢悠悠地抬起眼皮,看向青鳞。眼神里已恢复了之前的懒散,仿佛刚才那一闪而逝的锐利从未存在过。
“知道了。” 他语气平淡,带着点打发人的意味,“辛苦你跑一趟。那傻鸟……你们少主,在里头没少吃苦头吧?” 他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青鳞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帽檐压得更低,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传承之路,自古艰难。少主……意志坚韧,非常人能及。” 他避开了具体细节,但言语间那份沉重的敬意,已然说明一切。
萧遥点了点头,不再多问。他探手入怀,这次摸出的不是贝壳,而是一个拇指大小的粗劣小玉瓶,瓶身灰扑扑的,毫不起眼,像是地摊上几个铜板就能买到的货色。他随手抛给青鳞。
“喏,拿去。”
玉瓶划过一道不起眼的弧线,落入青鳞苍白的手中。
青鳞下意识地接住,入手微沉。他微微一怔,以他的修为和见识,自然能感觉到这看似粗劣的瓶子本身并无特异,但瓶内盛放之物……那隔着瓶塞都无法完全阻隔的、磅礴而温和的生命精气,如同初春破土而出的第一缕生机,带着抚慰神魂、滋养本源的纯粹力量,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瞬间驱散了他因长途跋涉和身处人域而积累的一丝阴霾与不适!
这绝非凡品!甚至……可能是某种极其珍贵的、专门针对妖元或神魂损耗的灵丹妙药!其价值,远超他这次传递消息的跑腿之功!
“尊驾,这……” 青鳞握着玉瓶的手紧了紧,碧绿竖瞳中闪过一丝震惊和难以置信。他抬头看向萧遥,对方却已重新倚回了缆桩上,拿起那个豁口的粗陶酒碗,又灌了一口烈酒,仿佛刚才抛出的只是一块无关紧要的石头。
“给她带句话,” 萧遥的声音混着酒气传来,带着点含糊不清的痞气,“别真在里头睡死过去。她惦记的那些宝贝,小爷我也挺有兴趣,让她争点气,别到时候连密道都打不开,丢人现眼。”
青鳞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震撼。他不再多言,将那个小小的玉瓶珍而重之地贴身收好,对着萧遥的方向,再次深深躬身,这一次,腰弯得更低,姿态里的恭敬比之前更添了几分发自肺腑的意味。
“谨遵尊驾吩咐。话,必带到。” 青鳞的声音低沉而郑重。
言罢,他不再停留。宽大的靛青布袍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身影在原地一阵模糊的晃动,如同水波折射的虚影,下一个瞬间,已诡异地消失在喧嚣的人潮缝隙之中,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只有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极淡的阴冷妖气,也很快被咸腥的海风吹散,再无痕迹。
萧遥依旧靠在缆桩上,眯着眼,仿佛在打盹。粗糙的陶碗边缘抵着下唇,劣质的烧刀子气味萦绕鼻端。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百无聊赖的码头闲汉“萧闲”。
然而,在他怀中,贴着心口的位置,那枚星辉贝壳残留着一丝温润的暖意。而方才渔民拖网处,那缕转瞬即逝的灰败邪气,以及青鳞提到的东海岛礁残留……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平静的神魂深处,激荡开层层无声的涟漪。
白灵儿隔着无尽空间传递来的警讯,妖族秘卫的佐证,还有他自身秩序枷锁的感应,百川城的邪祟……所有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水”这条无形的线,隐隐串在了一起。
水面之下,暗流汹涌。
他仰起头,将碗里最后一点辛辣的烈酒灌入喉中。辛辣感灼烧着食道,却让思维愈发清晰。
“啧,麻烦。” 他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消散在海风里。空了的酒碗被他随意地丢在脚边的渔网上,发出一声闷响。他拍拍屁股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骼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混入码头的喧嚣里。
目光扫过那艘刚刚驶离、悬挂奇异海兽旗帜的楼船消失的方向,又掠过波光粼粼、看似平静却暗藏污浊的海面,最后投向百川城那鳞次栉比的屋宇深处。
这悠闲听书喝酒晒太阳的“清闲”日子,怕是快要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