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阳.其一
金箔在天顶揉碎的时候
你正斜倚着西山的肩头
风偷了半缕金 缠在
悬铃木的发梢 摇啊摇
归鸟的翅尖 沾着你的暖
掠过水面时 不小心
漾开一河橘子糖的甜
老烟囱吐的烟 忽然软了
像被你吻过的纱 飘成
半透明的想念
窗台的月季 瓣尖都红了
许是你说悄悄话时 呵出的热气
烫的 街角的邮筒
把影子叠成三折 像封
没写完的信 地址空着
收信人是 渐暗的星
你总爱捉迷藏 一步一步
往山后挪 裙裾扫过的地方
矮墙的砖 都泛起蜜色
我数着石阶上的光斑 一块 两块
它们正慢慢瘦下去 像
你藏进云里的笑 一点点淡
最后一缕纱 被夜的手牵走时
我看见你留在天际的吻
是淡粉的 像未寄出的信尾
那枚 洇了墨的邮戳
晚阳.其二
最后一缕金箔贴在瓦檐时
煤炉正吐出第三口白汽
晾衣绳上的蓝布衫晃了晃
把影子浸进墙根的青苔里
风开始数褪色的门环
第一声轻得像未寄出的信
第二声撞在石阶上
碎成几瓣半干的水渍
三楼的窗棂还支着竹椅
藤条间卡着半片枯叶
去年秋天它没来得及落下
今年便陪夕阳数着钟摆
光线开始融化了
从烟囱顶往下淌
漫过晾衣绳的铁钩
漫过卖花人留下的竹篮
篮底的残瓣早成了标本
却仍捧着半缕若有若无的香
有人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搪瓷碗碰出叮当声
夕阳趁机溜进厨房
在碗沿镀上圈模糊的金边
像母亲年轻时描的眉
石板路开始发烫
每块砖都在数自己的裂纹
第一道藏着孩童的粉笔字
第二道盛过暴雨的脚印
第三道里睡着只蜷起的猫
尾巴尖扫过褪色的春联
远处的烟囱正把烟揉成棉絮
夕阳舔了舔它的灰顶
便顺着晾衣绳滑下来
蹭过晾着的白衬衫
蹭过窗台的仙人掌
最后跌进巷口的水洼
水洼里浮着片梧桐叶
叶脉像谁拆开又叠起的信
字迹被泡得发涨
只认出\"等\"字的最后一笔
拖得比影子还长
风忽然紧了紧衣领
把竹椅上的枯叶吹起来
它终于开始下落了
却在半空被夕阳接住
染成琥珀色的蝶
屋檐的金箔渐渐薄了
薄成蝉翼，薄成信纸边缘的折痕
煤炉的白汽早已散尽
蓝布衫的影子沉得更深
几乎要钻进青苔的根须
有人收起竹椅时
碰落了窗台上的搪瓷碗
碗沿的缺口曾盛过无数个黄昏
此刻正盛着最后一缕光
像块化到一半的糖
夕阳开始往下走
每一步都踩着自己的影子
它走过卖冰棍的木箱
走过钉着铁皮的邮筒
走过墙缝里长出的野菊
最后停在巷尾的老槐树下
树影把路面织成网
网住几片打转的碎纸
其中一张印着半截日期
另一张写着\"勿念\"
都被夕阳镀上了相同的暖黄
当最后一点光吻过槐树叶
暮色便漫过了石阶
像谁悄悄拉上了窗帘
只留半片梧桐叶在水洼里
继续泡着那个
没写完的\"等\"字
晚阳.其三
最后一缕光在船舷打了个结
摆渡人收起橹，木桨上的水渍
正漫过去年霜降的刻度
老邮局的铜铃哑了半声
邮差的自行车斜倚着墙
车筐里，夕阳把三封未寄出的信
泡成浅褐色的茶
巷口的修鞋摊还支着帆布
钉锤悬在半空，像枚犹豫的星子
鞋匠数着掌纹里的光斑
每一粒，都沉如褪色的船票
窗台的茉莉落了第三瓣
晾衣绳上的蓝布衫
正把影子叠进砖缝——
那是邮戳盖漏的地址
风一吹，就渗出咸涩的回声
有人在石阶上反复擦拭眼镜
镜片里，夕阳正一寸寸
退出褪色的门环
而门后，半盏残茶的热气
还守着去年未凉的诺言
归鸟掠过烟囱时
带走了最后一片云的影子
晾衣绳突然晃了晃
仿佛有人踮脚，扯了扯
那件悬在时光里的蓝布衫
衣摆扫过砖缝的刹那
整座城的影子，都颤了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