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德岛的医疗区永远弥漫着消毒水的冷冽气息。迷迭香蜷缩在检查台的角落,赤着的双脚悬在半空,脚趾紧张地抠着金属边缘。凯尔希医生拿着探测仪的手稳定而精准,冰凉的探头贴上她后颈皮肤时,迷迭香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像一只受惊的幼猫。她的目光死死盯住角落里一个闪着指示灯的灭菌设备,那冰冷的蓝光让她喉咙发紧。
“放松,迷迭香。”凯尔希的声音平稳,没有多余的安抚,却奇异地带着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她记录着仪器屏幕上跳动的复杂数据,目光扫过女孩单薄脊背上几处细微的源石结晶——它们如同暗淡的星辰点缀在苍白的皮肤上,是“感染者”的证明,却又如此不同寻常。
“体细胞与源石融合率小于1%,血液源石结晶密度0.13u\/L…” 凯尔希低声念着,更像是在对数据本身说话,“局部病变源于血液颗粒累积,而非自然感染。”她的指尖轻轻拂过迷迭香后脑发际线下缘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微小疤痕。那是人造地狱的入口,一个冰冷的、不属于她的器官被粗暴地植入了她的脑干。这个装置维系着她的呼吸、吞咽和血液循环,像一个恶毒的共生体,同时也赋予了她那惊世骇俗却又带来无尽痛苦的力量——它让她“没有感染矿石病”,却又让她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感染者”实验品。
“凯尔希医生,”迷迭香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个机器…声音。”她指的是角落里嗡嗡作响的离心机。
凯尔希瞥了一眼,没有追问恐惧的根源。“touch,关掉它。”她对一旁协助的医疗干员说道。嗡嗡声戛然而止,迷迭香紧绷的肩膀似乎垮下了一毫米。
“好了,检查结束。”凯尔希收起仪器。迷迭香几乎是立刻跳下检查台,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想逃离这个充满令她憎恨的医疗器械气味的房间。
“等等,”凯尔希叫住她,递过一份文件,“工程部的可露希尔为你做了个小东西。”
那是一台特制的便携式终端,外壳漆成了柔和的暖黄色,形状圆润,没有任何尖锐棱角,输入键盘的按键也特别加大加软了。
“他们说…你需要一个记录器。”凯尔希的语气依旧平淡,但眼神落在迷迭香茫然的小脸上,“把你想记住的,害怕忘记的,写下来,或者录下来。随时可以看。”
迷迭香小心翼翼地接过终端,冰冷的触感却奇异地没有引发她的排斥。她笨拙地用手指戳着屏幕,一个空白文档打开了。她犹豫了一下,慢慢输入:“医疗室。凯尔希医生。检查结束。机器关掉了。不冷了。” 文字显现的瞬间,她眼底那层挥之不去的薄雾似乎散开了一点点。这小小的屏幕,似乎成了她对抗脑中那片混沌虚无的唯一锚点。
几天后,一场针对迷迭香源石技艺的户外适应性测试在舰船尾部空旷的甲板进行。巨大的标靶由高强度合金铸成,静静矗立在百米开外。迷迭香穿着不合身的宽大病号服,赤脚站在划定区域内,海风掀起她灰白色的发丝,露出尖尖的菲林耳朵。她抱着那台暖黄色的终端,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周围站着凯尔希、Logos,以及几位神情紧张的术师干员和工程部成员。
“迷迭香,集中精神。”凯尔希的声音透过风传来,“想象…你需要拿起那个靶子旁边的扳手,递给我。”这是一个简单的指令,测试她对法术的精细控制。
迷迭香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场记员KK紧张地攥着录音笔,低声对着旁边的人说:“温差大的时候,她的神经反应会很痛苦…像冻伤或灼伤…明明没有伤口…”
突然,迷迭香的身体猛地一颤!她怀里的终端“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痛苦地弯下腰,双手紧紧抱住头,喉咙里溢出压抑的呜咽:“冷…好冷…手…手疼!”
与此同时,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骤然响起!
场记员KK的录音笔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的惊呼:“出现了!四只!上帝啊,真的是四只!”
没有任何光影效果,没有任何源石能量波动的征兆。然而,在距离迷迭香几十米外的巨大合金标靶周围,空气诡异地扭曲、塌陷!仿佛有四只看不见的、巨大无比的巨手凭空出现,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猛地攥住了那坚硬的标靶!
嘎吱——轰隆!
刺耳的撕裂声和沉闷的爆响几乎同时炸开!那足以抵御重炮轰击的高强度合金标靶,如同被顽童肆意揉捏的锡纸,在不到两秒的时间内,被一股无法抗拒的、源自精神层面的恐怖力量硬生生挤压、折叠、扭曲!最终被揉成了一个直径不足一米的、闪烁着断裂金属光泽的、扭曲丑陋的金属球!
碎片和烟尘四溅。
整个甲板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海风呼啸的声音和迷迭香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冷…疼…对不起…对不起…我又弄坏了…”
Logos的身影瞬间出现在迷迭香身边,无形的屏障柔和地挡开了飞溅的碎屑。他蹲下身,没有试图触碰她,只是用低沉平缓的萨卡兹古语吟诵着什么,空气中躁动的源石能量涟漪般被抚平。
凯尔希快步上前,捡起掉在地上的暖黄色终端,屏幕已经碎裂。她看着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因神经性的痛苦而脸色惨白的女孩,眉头紧锁。场记员KK的录音还在继续,带着惊魂未定的颤抖:“…那凸起…指缝的位置…天啊,那个可怕的说法…难道她的兄弟真的…”
“测试中止!”凯尔希的声音斩钉截铁,打断了KK的低语和所有惊恐的视线,“工程部清理现场。Logos,带她回休息室。touch,准备神经安抚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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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在房间里…不能穿鞋?”迷迭香坐在为她特别布置的、铺着柔软地毯的休息舱床边,脚依旧悬空着,没有碰到地面。她看着匆匆赶来查看终端损坏情况的可露希尔,小声问道。她的眼神有些空洞,似乎刚刚神经性的剧痛又带走了一些零碎的记忆。
可露希尔愣了一下,一边检查着终端接口一边解释:“啊,这个…主要是安全规定啦,怕静电或者滑倒什么的…”她看着女孩光着的、有些苍白的脚,心里忽然一软,“不过…你想穿鞋出去走走吗?老是待在房间里也不好。”
迷迭香茫然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她似乎不太理解“想”这个字的确切含义。
可露希尔动作很快。没多久,休息舱的门被轻轻敲响。站在门外的不是可露希尔,而是阿米娅。小兔子领袖手里捧着一个盒子,脸上带着温暖的笑容。
“你好,迷迭香。”阿米娅的声音很柔和,像初春的阳光,“可露希尔说你可能需要一双鞋子?我正好有一双新的,还没穿过,你看看合不合适?”她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双样式简洁的棕色小皮靴,边缘镶嵌着几颗不起眼的、打磨光滑的源石结晶作为装饰——这在罗德岛干员中很常见。
迷迭香的目光落在鞋子上,又缓缓移到阿米娅脸上。阿米娅那双温和而坚定的眼睛,似乎有种奇特的魔力,能穿透她内心的迷雾和恐惧。没有医疗仪器的冰冷,没有测试场地的压力,只有纯粹的善意。
阿米娅自然地蹲下身,拿起一只靴子:“来,试试看?”她示意迷迭香把脚伸过来。
迷迭香犹豫了一下,慢慢地把一只光着的、微凉的脚伸向阿米娅。阿米娅小心地帮她穿上靴子,系好鞋带,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珍宝。“另一只。”阿米娅微笑着。
当两只脚都穿上温暖的、包裹感十足的靴子,稳稳地踩在地毯上时,迷迭香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很久没有说话。一种陌生的、踏实的触感从脚底传来,驱散了一丝长久以来的虚空感。她尝试着轻轻跺了跺脚,靴底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很合适!”阿米娅开心地说,“要不要出去走走?甲板上的风很舒服。”
迷迭香抬起头,看着阿米娅伸过来的手。那只手不大,却充满了力量感和令人安心的温度。她迟疑地、极其缓慢地,把自己的小手放进了阿米娅的掌心。温暖瞬间包裹了她微凉的手指。
阿米娅牵着她,像牵着一个小妹妹,慢慢走出了休息舱。走廊的灯光柔和,脚步声在靴子的包裹下变得清晰而笃定。迷迭香紧紧握着阿米娅的手,另一只手抱着凯尔希给她的、屏幕碎裂的终端。她没有说话,但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阿米娅也没有多问,只是轻声说着舰船上的趣事,哪里的观景窗能看到最漂亮的云,食堂的角峰叔叔今天又尝试了什么奇怪的新点心…
可露希尔靠在门边,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消失在走廊转角,长长舒了口气。她在心里默默记下:要给迷迭香申请几双常备的、舒适柔软的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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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尔希的办公室内气氛凝重。一份关于是否正式接纳迷迭香成为精英干员并进行深度培养的投票结果放在桌上。大部分精英干员投了赞成票,但仍有两人——pith和另一位资深思虑的术师干员——投了反对。
“我理解她们的顾虑,凯尔希医生。”touch推了推眼镜,看着坐在桌后、面容冷峻的菲林医生,“她的力量太不稳定,潜在风险巨大,而且…她脑中的装置,那个洛肯水箱的‘遗产’,始终是个无法排除的定时炸弹。pith她们认为,让她在严密监护下平静生活,或许才是…”
“平静生活?”凯尔希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什么样的生活是‘正常’的?是荒野聚落披着草叶的挣扎?是莱塔尼亚贵族精研法术的傲慢?是哥伦比亚贫民窟三块钱一碗的酸汤?还是维多利亚宴席上几十道无人动筷的排场?”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touch和一旁沉默的Logos,“生在这片大地上,谁不是被环境打磨?用‘正常’去框定她,不过是偏见打底,傲慢装盘,盛满了无知!”
她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舷窗前,外面是浩瀚无垠的星海。“洛肯·威廉姆斯是个天才,也是个被野心和无知吞噬的疯子。”凯尔希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冰冷的恨意,“他谋杀了她的兄弟——那个同样拥有天赋、本应是她最亲密依靠的孩子——只为了提取他所谓的‘意识’,去启动强行植入她脑中的感染器官!梅兰德的报告写得清清楚楚!这场发生在哥伦比亚阴影里的谋杀,目的仅仅是因为他们‘需要’她是感染者,需要她拥有那种被压缩意识后投射出的、毁灭性的力量!”
办公室内一片死寂。Logos垂着眼睑,指尖有细微的源石光尘无声流转。touch的脸色变得苍白,她显然知道部分内情,但如此赤裸裸的真相被凯尔希道出,依旧令人窒息。
“她大脑里的‘兄弟’…可能真的以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存在着。”凯尔希转过身,目光如炬,“也许是扫描的误差,也许是植入意识的残留,也许是她在极度痛苦中分裂出的自我保护…这很怪异,我知道。但她潜意识里拒绝深究,或许,这也是她‘兄弟’残留的意愿——不愿她再承受这份记忆剥离的剧痛。”
她走回桌边,手指重重按在那份投票结果上。“洛肯水箱倒了,但催生它的土壤还在!哥伦比亚的特权科研,那些藏在莱茵生命、沃尔沃特科钦斯基,甚至塔山生物科技阴影里的鬣狗,他们还在觊觎!仅仅为了力量,为了利益,他们就能把活生生的孩子变成武器和实验品!把意识碾碎,把生命扭曲!”
凯尔希深吸一口气,眼中的怒火沉淀为一种近乎悲怆的坚定:“阻止科学沦为屠戮无辜的凶器,是我的责任。也是罗德岛存在的意义之一。”
她拿起笔,在调动许可栏上,郑重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又在阿米娅的名字旁边,添上了“博士”。
“投票结果已定。反对票,我会亲自去说服pith她们。”凯尔希的语气不容置疑,“不是因为你们投了赞同票,touch,而是因为今天早上,在给她做例行检查时…”
凯尔希停顿了一下,眼前浮现出那个场景:迷迭香躺在检查台上,没有看冰冷的仪器,而是望向她,绿色的眼睛里不再是全然的茫然,而是带着一丝微弱的、小心翼翼的探寻。
“她问我,‘凯尔希医生,你还记得…我以前叫什么名字吗?’”
办公室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
“她想面对过去了。”凯尔希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丝罕见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柔和,“哪怕那过去曾将她彻底摧毁过一次。或者…她觉得自己应该有一个新的开始。”她看着桌上暖黄色终端的维修报告,“名字可以让她自己想。但代号,罗德岛可以给她。”
她拿起一张空白档案页,在最上方,用清晰有力的笔迹写下:
【代号】迷迭香
“过往的神话里,”凯尔希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内响起,仿佛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有一种芬芳的植物。它无法让遗忘的人找回记忆,却能让面对记忆的人,最终获得勇气。”
她将档案页放入属于精英干员的文件夹。
“她成为干员,为她的明天,也为这片大地的明天,比任何其他道路都更值得尝试。既然你们选择了信任,那么我承诺,我会教导她。”凯尔希的目光扫过touch和Logos,“她会成为你们的家人,你们的队友。”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对那个饱受创伤却依然挣扎向前的灵魂的绝对信心:
“她做得到。”
窗外,星海浩瀚。而在罗德岛温暖的、为她重新装修过的休息舱里,迷迭香正笨拙地用一根手指,在她修好的暖黄色终端屏幕上,一笔一划地输入着。屏幕的光映亮了她专注的小脸,也照亮了她脚上那双温暖踏实的、属于她自己的棕色小皮靴。她输入的内容很简单,反复只有几个词:
“阿米娅。朋友。”
“靴子。暖和。”
“凯尔希医生。检查。”
“Logos。安静。”
“迷迭香。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