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安元年岁末,桓温返回姑孰。
不久,大司马桓温上书朝廷,表示黄淮之间的州郡近些年地域变化甚大,应该取消之前在江南设立的侨置州郡,恢复北面几个州郡的正常管理。
道理上没什么问题,但具体的实施方案,有两点值得注意的变动。
一是将鲁阳划归荆州的南阳郡,当年洛阳还是军阀占据,王凝之便是从鲁阳起家的。
所以这些年鲁阳一直在司州治下,但其实鲁阳原本就属于南阳,也在洛阳八关之外,这算是物归原主;
二是郗愔一直担任徐、青二州刺史,但之前徐州和青州的部分土地在燕人手里,尤其是青州,基本是侨置,所以郗愔的实际管辖区域并不大。
但如今徐州、青州都已收复,郗愔一人再兼管两州就不合适了,桓温表奏朱序接任青州刺史一职。
朱序,字次伦,义阳(今南阳市桐柏县)人,将门世家,门荫入仕,几年前平定司马勋叛乱,因功拜征虏将军,封襄城县子。
桓温的上奏有理有据,但这样明显针对王凝之的举动,让谢安等人有些难办,只得以岁末年初,朝廷需要操办诸多仪典为由,暂缓对此事的讨论。
王凝之很快收到消息,叹了口气。
鲁阳还好,还了就还了,可青州不管是位置还是兵力,对王凝之都太重要了。
朱序虽然不是桓家人,但他在荆州入仕,领军征讨司马勋也是受桓温举荐的,属于根正苗红的桓温嫡系。
他当了青州刺史,王肃之的青州长史和刘建的济南太守估计都保不住,不仅让王凝之失去了对青州的掌控,还使谢玄的兖州受到来自东边的威胁。
王凝之的伐燕大计还没启动,就先被断了一臂。
谢安来信,询问王凝之的态度,朝廷拖不了多久,现在还能争取一下的,是青州刺史的人选问题。
但其实选择很有限,朝中有资格坐上这个位置的,要么是朱序和毛穆之这样的桓家旧部,要么是郗恢和谢石这样的高门。
前者朝廷不乐意,后者桓温不同意。
谢道韫看着发呆的王凝之,问道:“这是在试探你的反应吧?”
王凝之点点头,“是啊,若是我毫无反应,接下来不知道还有什么招在等着我。”
谢道韫面带忧色,“你打算怎么办?”
“必须得亮下獠牙,”王凝之揉了揉眉心,“先从鲁阳开始。”
谢道韫惊讶道:“鲁阳的影响又不大,为何选择那里?”
王凝之答道:“鲁阳对大局的影响不大,但可以表明我的态度,我打算将鲁阳百姓集体迁到洛阳,然后在广成关驻军。”
广成关是洛阳的南大门,看守的正是荆州通往洛阳的要道。
谢道韫犹豫了下,说道:“这么安排,鲁阳百姓会同意吗?”
王凝之苦笑,“那自然得使点手段,反正我不会亏待他们的。”
谢道韫没问他打算怎么做,叹道:“你们相争,最后遭罪的还是百姓。”
“我没得选,一旦退让,就是万丈深渊,”王凝之语气坚决,“他不愿意开战,我也不愿意,我们都是在试探对方的底线在哪。”
岁末,司州长史刘德秀返回鲁阳老家探亲,透露了朝廷要将鲁阳划归荆州的消息。
鲁阳县令向朝廷请辞,不等朝廷通过,便举家搬往洛阳。
城中人心惶惶,小道消息不断,有人称司州的均田制即将作废,鲁阳的土地将重新分配给之前逃往南阳的世家。
守军也开始打包行囊,清点辎重,做好了撤离的准备。
百姓们见状,更加恐慌,拦住准备返回金墉城的刘德秀,群情激愤,高声质问。
“分给我们的土地,朝廷是不是不认可?”
“使君不管我们了吗?为何连守军都要撤走。”
“我们要见使君,听听他怎么说。”
……
刘德秀一脸无奈,“这是朝廷的决定,使君也没有办法。”
有人高声道:“我们不愿意被划归荆州,使君为何不向朝廷争取。”
刘德秀欲言又止,隐晦道:“朝廷连天子都换了,使君又能做什么呢?”
底下高声不断,“不管朝廷派谁来,我们都不认,到时候关闭城门,将来人赶走。”
一群人齐声附和。
这倒是出乎了刘德秀的预料,司州百姓果然彪悍,不按常理来。
刘德秀思考了片刻,改变主意,没有说出劝他们去洛阳的话,“大家的想法我知道了,我这就回去报告使君,大家放心,使君不会不管大家的。”
众人还是相信王凝之的,闻言慢慢散去。
不过王凝之收到消息后,有些犹豫,让百姓硬抗朝廷,风险太大了,万一被桓温定为叛逆,那就是血流成河。
之前的计划,是为了向桓温展示民心所向,没那么过激,但足以恶心到在乎名声的桓温,争取在青州的主动,毕竟青州百姓也可以逃往兖州。
可闭城抗旨,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刘德秀咬牙道:“动静闹大,更能让天下侧目,于我们更有利。”
王凝之没有同意,“不行,荆州一定会出兵的,到时候鲁阳百姓不知道会死多少,而我还不能出兵救他们。”
对抗朝廷就是反叛,这等于是给了桓温机会。
刘德秀又道:“对治下的无辜百姓出手,大司马也会顾忌的。”
“他不会,占理的情况下他会毫不犹豫的出手,”王凝之再次拒绝道:“我不能让事情发展到那一步,你还是按原计划去办吧。”
刘德秀长叹一声,又像是松了口气,“知道了,我这就去。”
他离开后,王凝之闭上眼,坐在原地没有动。
谢道韫从屏风后出来,“感觉刘长史也不是真的想劝你那么做。”
“是啊,”王凝之睁开眼,略显疲惫地看着妻子,“他是以一个下属的身份,从利弊的角度给我建议,但作为鲁阳人,他更希望我能保全百姓。”
谢道韫笑道:“你的选择我很欣慰。”
“妇人之仁罢了,”王凝之自嘲道:“也可能是回报还不够大,若是能用一城百姓的性命换取青州,我大概就会同意了。”
谢道韫挨着他坐下,柔声道:“你不会的。”
“我会。”
“你不会。”
“我肯定会。”
“你肯定不会。”
“好吧,我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