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方的人声越来越清晰，甚至能听到她们搬动石块的沉重声响。
“萧夫人，你以为把我推入枯井便能高枕无忧了吗？这场戏，才刚刚开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随着上方声音越来越近，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也愈发强烈，我迅速调整呼吸，强迫自己冷静。
此刻慌乱无济于事，反而会暴露破绽。
我屏住呼吸，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黑暗中，我能感觉到顾沉舟握着我的手又紧了几分，指尖冰凉，却带着不容置喙的镇定。
“装晕，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气息奄奄。”我压低声音，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音量飞快说道，同时飞快地调整自己的状态，将头歪向一旁，双目紧闭，呼吸也变得微弱起来，仿佛随时都会断气。
“明白。”他应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波澜。
“哐当——”一块石头被挪开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紧接着，几缕微弱的光线混着尘土落了下来。
“都仔细点！夫人说了，要万无一失！”先前那个阴狠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耐烦。
“是，是，刘管事。”另一个声音谄媚地应和。
井口的光线逐渐扩大，能模糊看到几个人影在晃动。
我一动不动，任由顾沉舟将我揽得更紧些，他的身体挡住了大部分可能落下的碎石。
“咦？下面……下面好像有人影？”一个婆子惊呼道。
“什么人影？大小姐不是已经……难不成诈尸了？”刘管事的声音带着一丝惊疑。
就在这时，顾沉舟突然扬声道：“上面的人听着！井下是本世子和苏大小姐！快放绳子下来！苏大小姐失足坠井，本世子救人心切，也一同下来了！她……她伤得很重！”
他的声音清晰地传了上去，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与一丝后怕。
井口上方顿时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混乱。
“世……世子殿下？”刘管事的声音都变了调，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慌。
“快！快去禀报夫人！世子殿下和大小姐在井下！”
脚步声匆匆远去，井口的光线又黯淡了些，想必是那些人慌乱之下，又将部分井口遮挡了。
我心中冷笑，萧夫人，这可真是你意想不到的“惊喜”吧。
顾沉舟低头看了我一眼，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目光的重量。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我往怀里又拢了拢，同时，我感觉到他另一只手在袖中微微一动，应该是将那封密信藏得更稳妥了。
没过多久，井口上方再次传来嘈杂的人声，这一次，我听到了萧夫人那熟悉到令人作呕的声音，故作惊讶地问道：“世子殿下？您怎么会……明月，明月她怎么样了？”
井口的光亮被人影遮挡，萧夫人那张保养得宜的脸出现在上方，眼底深处藏着一丝未及掩饰的错愕与狠厉，但很快便被恰到好处的担忧所取代。
她身边还跟着几个管事妈妈和家丁，个个面色惶恐。
顾沉舟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与后怕：“夫人，明月落井，我恰巧路过，情急之下也跟着下来了。她……她似乎还有气息，只是十分微弱，求夫人快快救人！”他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晃了晃我，仿佛在确认我的状况。
就在此时，我配合地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呻吟，艰难地睁开一丝眼缝，声音气若游丝：“夫……夫人……救我……”
这一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让井上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却也让萧夫人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
她大约没想到我还活着，更没想到顾沉舟会舍身相救。
“快！快放绳子下去救人！”萧夫人立刻高声吩咐，语气里充满了“关切”，“世子殿下，您千万小心，扶稳大小姐！”
很快，粗实的绳索被放了下来。
顾沉舟接过绳索，动作麻利地将绳索在我腰间系了几个牢固的结，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这才抬头对上面喊道：“拉！”
我能感觉到绳索上传来的力道，身体被缓缓向上拉起。
井壁粗糙，我的手臂和腿脚不可避免地与石壁摩擦，传来阵阵刺痛。
顾沉舟一直用手臂护着我的头脸，尽可能地减少我的磕碰。
趁着井口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即将被拉上去的我身上，他不动声色地将那封已经被井水浸湿大半的信，从怀中挪了挪，塞进了更隐蔽的袖袋深处。
这个动作极快，若非我一直留意着他，根本无法察觉。
我被缓缓拉了上去，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刺目的阳光让我几乎睁不开眼。
几个婆子上前，手忙脚乱地想要搀扶我。
就在我双脚即将着地，被两个婆子搀扶住的瞬间，我故意身子一软，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着离我最近的萧夫人倒去。
此刻，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和萧夫人身上。
“大小姐！”
“明月！”
惊呼声四起。
萧夫人猝不及防，下意识地伸手来扶我，口中还急切地喊着：“明月，你怎么样？”
就是现在！
我藏在袖中的指尖微动，趁着她搀扶我的混乱之际，将那枚早已准备好的、浸了些井水显得有些湿软的细小纸卷，不着痕迹地滑入了她宽大的衣袖内侧夹缝里。
纸卷细小，又有些潮湿，很容易就能粘在衣料上，不易掉落。
做完这一切，我才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头一歪，彻底“昏死”在她怀中。
“明月！明月你怎么样？”萧夫人语气焦急，眼神却在我身上飞快地扫过，似乎在确认我是否真的无恙，又或者，在寻找什么。
顾沉舟也很快从井下上来，他衣衫狼狈，额角还有擦伤，发髻也有些散乱，却第一时间冲到我身边，从萧夫人手中接过我，打横抱起，语气中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快，去请太医！”
井边已经围了不少人，想来是苏明阳的动作起了效果，将事情闹大了。
我暗暗松了口气，苏明阳这一步棋，没有走错。
萧夫人立刻接口，声音比谁都大：“对对对，快去请太医！不，宫里张鹤年御医不是刚好在府上为老夫人请平安脉吗？快请张御医过来给大小姐诊治！务必用最好的药材！”
“张鹤年？”我心头微动。
此人是宫中御医，医术高明，极得圣眷，今日怎会恰巧在侯府？
莫非……我下意识地透过顾沉舟的臂弯，向他投去一瞥。
他目光沉静如水，向我投来一个几不可察的安抚眼神。
我瞬间了然，张鹤年，恐怕也是他的人。
看来，顾沉舟的准备，比我想象的还要周全。
我“虚弱”地点点头，仿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任由顾沉舟抱着我，在一众丫鬟婆子的簇拥下，快步向我的院落——汀兰水榭走去。
身后，萧夫人那双淬毒的眼睛，想必正死死地盯着我的背影。
房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喧嚣。
我躺在柔软的锦被中，方才井下的寒意与此刻的温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丫鬟们正在忙碌地准备热水和干净的衣物，李嬷嬷是我的乳母，也是我在这侯府之中为数不多可以全然信任之人，此刻正红着眼眶，小心翼翼地帮我擦拭脸上的污迹。
顾沉舟则站在一旁，神色凝重地看着我，直到确认我暂时无虞，他才转身对守在门口的管事道：“速去请张御医，一刻也不得耽搁。”随后，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担忧，有庆幸，亦有一丝我尚未能完全读懂的深沉。
他薄唇微启，似有话要说，最终却只是道：“明月，你先好生歇息，我去书房处理些急事，稍后便来。”
我知他所谓的“急事”，定然与苏明阳有关。
井边闹出那么大动静，苏明阳功不可没，接下来如何将这把火烧得更旺，如何将萧夫人一党彻底拉下水，他们二人定有要事商议。
我轻轻颔首，示意自己明白。
待顾沉舟离去，房内只剩下我和李嬷嬷以及几个贴身丫鬟。
我屏退了其他人，只留下李嬷嬷。
“嬷嬷，”我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先前我让您备下的东西，可还妥当？”
李嬷嬷眼圈一红，哽咽道：“小姐放心，都按您的吩咐藏好了。只是……小姐您这又是何苦？万一有个好歹，老奴……”
我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安心：“嬷嬷，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萧夫人步步紧逼，若不兵行险着，只怕我连喘息的机会都无。您听我说，将那瓶解百毒的丸药，放到我梳妆台最底层那个暗格里，记住，是左边数过来第三个牡丹纹样的下面。”
那解药是我前世偶然得知的一个古方，费尽心思才寻得药材配制而成，以备不时之需。
萧夫人惯用阴毒手段，我不得不防。
今日之事，只是开始，她绝不会善罢甘休。
李嬷嬷含泪应下，转身去办。
我望着她略显佝偻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这一世，我定要护住所有真心待我之人。
不多时，外面传来通报，说是张鹤年御医到了。
我强撑着坐起身，示意丫鬟为我披上外衣，又故意让自己面色更显苍白几分。
张鹤年提着药箱进来，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目光沉静，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
他先是向我行礼，随即上前为我诊脉。
“大小姐脉象虚浮，受惊不浅，且有寒气入侵，万幸的是并未伤及根本，只需好生调养便可。”他诊完脉，语气平和地说道。
我微微蹙眉，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沙哑与不安：“张御医，实不相瞒，我自幼体弱，对某些药材似有不适，寻常的方子恐怕……我担心会与旧疾相冲。不知可否请御医费心，仔细斟酌药方，或是……更换一种更为温和的治疗方案？”
这番话，既是试探，也是提醒。
若他真是顾沉舟的人，便会明白我话中深意。
张鹤年闻言，他沉吟片刻，道：“大小姐顾虑的是。医者父母心，为大小姐诊治，自当慎之又慎。不知大小姐可否将平日所服用的药方，或是……府中常用的药材给微臣一观？如此，微臣也好避开与大小姐体质相冲之物，确保万无一失。”他甚至主动提出，“若大小姐信得过，便是夫人那边赏赐的补品药膳，微臣也可代为查验一番，以防万一。”
此言一出，我心中大定。
他不仅明白了我的暗示，更主动将范围扩大到了萧夫人可能动手脚的补品药膳上，这份谨慎与机敏，足见顾沉舟所托非虚。
“如此，便有劳张御医了。”我“感激”地说道，心中却已然明了，这位张御医，是友非敌。
张鹤年开好药方，又叮嘱了几句，便告辞离去。
他前脚刚走，李嬷嬷便悄声进来，递给我一张极小的字条，是苏明阳差人送来的，上面只有寥寥数字：“一切妥当，静候佳音。”
我将字条凑到烛火上烧尽，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萧夫人，你精心布置的陷阱，如今却成了我为你准备的舞台。
只待明日，便是你身败名裂之时！
带着一丝疲惫，也带着一丝对明日的期待，我让丫鬟熄了灯，准备歇息。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
然而，就在我意识将沉未沉之际，窗外，一道极细微的黑影倏地一闪而过！
我心中陡然一凛！
这么晚了，会是谁？
是萧夫人不死心派来的探子，还是……另有其人？
我并未睁眼，依旧保持着平稳的呼吸，仿佛早已熟睡。
只是藏在锦被下的手指，却悄然握紧。
今夜，注定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