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爬上南锣鼓巷的青砖时，贾东旭揣着油纸包站在前院东厢房外，手指捏着半块红糖。
屋里传来苏光的咿呀声，混着张秀兰轻柔的哼唱，像根针似的扎着他的脸——张秀兰正坐在炕边给孩子换尿布，苏青叼着烟卷蹲在一旁搭手，工装扣上还沾着奶渍。
\"咳咳……\"贾东旭清清嗓子，敲了敲糊着报纸的窗户，\"苏科长，秀兰妹子，睡了吗？\"
门\"吱呀\"开了道缝，苏青探出头时身后还跟着系着围裙的张秀兰，她怀里抱着裹成蚕茧的苏光，眉眼间带着刚哄睡孩子的温柔：\"贾师傅？这钟点来找我，是想请我吃夜宵还是咋地？\"
贾东旭的脸\"唰\"地红了，视线在苏青和张秀兰之间乱飘：\"我……我想跟苏科长请教个事儿。\"他往屋里蹭了蹭，脚底板像粘了口香糖，正撞见张秀兰往炕桌上摆奶瓶子。
\"进来说吧，\"张秀兰往旁边让了让，把苏光轻轻放在炕里侧，\"光光刚睡着，小声点儿。\"
苏青往炕沿上一坐，示意贾东旭坐马扎：\"有事儿快说吧，别把孩子吵醒。小祖宗我脾气儿大着呢，一不高兴就哭。\"
炕桌上的煤油灯忽明忽暗，映着贾东旭蜡黄的脸。
他把油纸包往桌上一推：\"苏科长，秀兰妹子……我家淮茹又有了，家里又要添孩子，我想问问户籍的事儿……\"
张秀兰正往奶锅里倒水的手顿了顿，回头看了眼苏青。
苏青挑眉，手指轻轻推了推糖块：\"我记得秦淮茹同志嫁过来时是51年？当时咋没有跟着你落户城里，现在想起来了？\"
\"那不是……\"贾东旭搓着工装裤上的油垢，\"那会儿政策松，谁承想现在……\"
\"现在？\"苏青把烟圈吐在他脸上，\"自打53年粮食统购统销，城里户口金贵得跟王母娘娘的蟠桃似的。你媳妇农村户口，想转？\"他嗤笑一声，\"除非公安局长把户籍科公章吃了再拉出来。\"
贾东旭的脸\"唰\"地白了，手指抠到马扎凳缝里：\"那……孩子落户口咋办？总不能跟他娘刨土吧？\"
\"刨土？\"张秀兰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股稳当劲儿，\"贾师傅，我娘家那边有个远房嫂子，也是农村户口，去年生了娃，托了好几层关系才在镇上落了户，可粮食定量比城里少一半呢。\"她把烫好的奶瓶子放在窗台上晾着，\"这年头，城里户口金贵，农村户口也不是没活路，就是得精打细算。\"
苏青斜了媳妇一眼，心里暗道还是秀兰会说话。心道：三年后闹饥荒，能有土刨都是福气！饥荒三年不下雨，想刨都没得刨。
他接过话头：\"听见没？我媳妇这话才叫实在。贾师傅，不是我吓你，你媳妇能进轧钢厂食堂，那是沾了重点单位的光，每月有农村户籍补贴粮。换个小厂试试？要么高价买黑市粮，要么卷铺盖回昌平挣工分！还有我告诉你，这补贴粮不是一直能有，如果哪天粮食紧张，这补贴粮也没有，那时候你才知道现在日子多么好！\"
贾东旭的手抖了一下，他没敢想如果媳妇的补贴粮也没了，他家的日子该怎么过：\"苏科长，您给指条明路吧……我这一家老小……\"
\"明路？\"苏青指了指窗外，\"你妈在中院槐树下跟阎家婆子唠嗑时，咋没想到明路？让她去扛包嫌累，现在全家喝西北风就不累了？\"
贾东旭的头埋得更低。屋里苏光突然哼唧起来，苏青赶紧拍了拍襁褓：\"听见没？我儿子都嫌你家人口多。要我说，唯一的路啊——\"他转头对着贾东旭说：\"涨工资，管钱，常备粮食。以你妈好吃懒做的性子，钱被她管着，你有多少都能被她吃了，一旦风险来了，你手里头得有钱。\"
\"涨工资？\"贾东旭猛地抬头，\"我现在二级锻工，咋涨？我师傅也不教我了，我去哪儿涨工资！\"
\"咋涨？\"苏青暗道真傻，这人钻进死胡同了，指了指窗外，\"后院李庆祥师傅看见没？抗美援朝修坦克的五级锻工，手里攥着管柱钻孔的绝活儿。你倒好，放着真佛不拜，非给刘海中那官迷当跟班！\"
\"可我刚拜师刘师傅……\"
\"拜师？\"苏青嗤笑这刘海中也就靠着打铁手艺上了六级工，已经到顶了，他不会看技术图纸。
\"刘海中连三角函数是啥都不知道，能教你啥？焊个铁疙瘩都能把自己手烫了！\"他凑近贾东旭，\"听着，三年内你必须冲到五级工！不然等粮票比金子贵的时候，你家那几张嘴能把你啃成骨架！\"
贾东旭被她说得一哆嗦，想起母亲贾张氏顿顿要吃细粮的嘴脸，想起秦淮茹日渐隆起的小腹。\"苏科长，秀兰妹子，您说真有那么一天？\"
\"有没有我不知道，听不听也在你。\"苏青心道快了，三年饥荒就来了，黑市无粮，粮食涨到天价的时候，就贾东旭那点工资，能买几斤？没有核定粮，饿死是正常的。傻柱的血吸不到了，只能趴着贾东旭身上放血，难怪61年就死了，如果没有傻柱帮助，死的会更快。
贾东旭想起李庆祥古铜色的臂膀，想起那双手在锻锤下翻飞的模样。\"可……可易师傅以前是我师傅，他能真心教我……\"
张秀兰抿着嘴没笑，递给他一杯晾好的白开水：\"贾师傅，喝水。苏青说话直，但道理是对的。李师傅那人正派，他是援朝退伍军人，我给厂里写宣传稿时采访过他，他最看重肯吃苦的年轻人。你跟着他学准没错。\"
\"你要真想去，明儿我带你去车间，就说你想跟他学管柱防腐技术。看在我的面儿上，也不会不教你。\"苏青见媳妇都应了就卖个人情。按理贾东旭自己找李庆祥也能行。军人嘛都是恩怨分明，也讲理。
贾东旭看着炕上熟睡的苏光，那孩子咂了咂嘴，突然觉得这半块红糖重如千斤。\"苏科长，秀兰妹子，钱……钱我能管，可我妈总吵着要吃好的……\"
\"你妈？要我说就是你惯出来的。\"苏青挑眉，\"她要是再敢偷摸拿你工资买肉，你就往车间工会捅咕。现在正搞增产节约，老太太好吃懒做，够喝一壶的！再不行就找王主任，也能让她老实。\"他指了指墙角的腌菜缸，\"回去挖个地窖，每月工资除去家里必要开销，别的全换成粮食备在地窖里，先把地窖塞满。一个子都别给你妈留。\"
贾东旭久久的盯着炕桌上的红糖块，终于咬了咬牙：\"苏科长，您说的话，我记下了。\"
\"记下就回去吧，\"苏青打了个哈欠，\"明早去锻工车间堵李师傅前，带瓶二锅头当拜师礼——记住，别买散装的，丢份！\"
贾东旭\"嗯\"了一声，转身时撞翻了马扎。苏青看着他慌忙扶正的样子，突然喊住他：\"贾师傅，以后少跟你妈学那些偷鸡摸狗的算计，多学学怎么把锤子握稳了。这年头，能吃饱饭的，从来不是会算计的，是手上有活儿的。\"
屋门\"吱呀\"一声合上时，贾东旭回头望了眼东厢房的灯光。
透过糊纸的窗缝，他看见苏青正帮张秀兰揉肩膀，煤油灯下，两人的影子挨得很近。、
贾东旭摸着黑往中院走，地窖要挖多深？明儿拜师李师傅不收咋办？五级工考试考啥？无数问题在他脑子里打转，却奇异地驱散了先前的颓丧。
东厢房里，张秀兰看着孩子满足的睡颜，轻轻叹了口气：\"苏青，你说贾东旭能听进去吗？\"
\"听不进去也得听，\"苏青帮媳妇拢了拢鬓角的碎发，\"这年头，没技术没粮食，跟抱着金碗要饭没啥区别。\"他看着窗外的月光，想起三年后那场饥荒，声音沉了沉，\"希望他能懂，别真等到饿肚子那天，才想起锤子该咋握。\"
\"光光啊，\"他对着襁褓里的小人儿嘀咕，\"你贾叔要是真能跟李师傅学出个样儿，说不定能活到61年……不过前提是，他得先把他那点工资看住了。\"
——————————
秦淮茹裹着旧棉袄坐在炕沿，见他回来，赶紧把手里的补丁活计往被子里塞——那是给棒梗改的开裆裤。
\"咋样？\"她压低声音，往里屋努了努嘴，\"咱妈睡着呢。\"
贾东旭\"嗯\"了一声，他凑近秦淮茹：\"苏科长……跟秀兰妹子都说了。\"
\"说啥了？\"秦淮茹的眼睛在昏光下亮晶晶的，\"户籍的事儿有门儿？\"
\"门儿？\"贾东旭苦笑一声，把半块红糖掏出来放在炕桌上，\"苏科长说，除非公安局长把户籍科公章吃了再拉出来——这事儿，没戏了。\"
秦淮茹的肩膀垮了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搓着棉袄补丁：\"那孩子……\"
\"孩子只能跟你落农村户口，\"贾东旭把苏青的话转述了一遍，提到收回农村户籍的补贴粮时声音发颤，\"苏科长说，等城里粮食紧张的时候，你的补贴粮都得收回。还让我三年尽量提高工级，多涨工资，瞧着意思，三年后可能粮食要紧张。\"
\"三年后？他咋知道三年后……\"秦淮茹疑惑问起。
\"谁知道呢，\"贾东旭抓了抓头发，\"反正他让我赶紧涨工资。\"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苏科长让我拜师李庆祥，说那人才是真有本事的。\"
\"李庆祥？\"秦淮茹的声音陡然拔高，又赶紧捂住嘴，\"就是后院那个山东大汉？脸上严肃的很也不跟大院人打交道，不好相处吧！他能教你？\"
\"所以才说我傻呗，\"贾东旭踢了踢床腿，\"苏科长说我放着真佛不拜，跟刘海中那官迷混。苏科长说，让我明早带二锅头拜师，他会帮忙说话，还说……\"他犹豫了一下，\"还说让我挖地窖藏粮食，工资得自己管，不能让咱妈管钱。\"
提到贾张氏，秦淮茹的眼神暗了下去。她想起婆婆昨天偷偷把棒梗的鸡蛋羹端走的样子，咬了咬嘴唇：\"管钱？咋管？咱妈那脾气，不给她钱，能把屋顶掀了！\"
\"苏科长说，往工会捅咕，说她好吃懒做，或者找王主任来治治她。\"贾东旭搓着手。
\"东旭，\"秦淮茹突然停下针线，\"苏科长……为啥帮咱？还把红糖退回来了。\"
\"谁知道呢，\"贾东旭拿起那块红糖，糖块在手里沁着凉意，\"可能……看在一个大院的份上吧。他还说，让我三年内冲到五级工，不然……\"他没说下去，只是指了指墙角的空米缸。
\"五级工？\"秦淮茹倒吸一口凉气，\"全厂才几个五级工？李师傅就是五级，人家那手艺……\"
\"所以才让我拜师啊！\"贾东旭有些激动，\"苏科长说，他能帮我报名考级，只要手艺在，不怕考不上。\"他想起苏青说\"手上有活儿才能吃饱饭\"的狠劲，突然把心一横，\"明儿我就去找李师傅，大不了让刘海中骂几句！\"
秦淮茹看着丈夫眼里重新燃起的光。她把补丁活计放下，从枕头下摸出个布包，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角票：\"东旭，这是我偷偷攒的，明儿你去买瓶好点的二锅头，别真买散装的，让人笑话。\"
贾东旭接过布包，\"行，\"他把布包塞进棉袄最里层，\"地窖……就挖在灶台后面？\"
\"嗯，\"秦淮茹点头，她突然想起什么，\"对了，苏科长说的三年后粮食……是真的吗？要不要跟我娘家说一声？\"
\"千万别！\"贾东旭赶紧摆手，\"这事儿咋说？没影的事说了人家也不信。\"他想起苏青最后那句话，\"苏科长说，这年头，能吃饱饭的，不是会算计的，是手上有活儿的。咱就信他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