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别院暖阁内,气氛微妙地松弛下来,却又带着点劫后余生的心有余悸。
阿澈捧着一碗热腾腾、飘着红枣香气的甜汤,小口小口地吸溜着,大眼睛却骨碌碌地转,时不时瞟向紧闭的暖阁大门,小脸上写满了“外面那个打喷嚏的叔叔走了吗”的八卦。赫连烬安静地坐在他旁边的小杌子上,怀里抱着那枚恢复了温润嗡鸣的土黄色徽章,仿佛刚才那惊天动地的喷嚏和光晕蔓延从未发生。
云渺则抱着胳膊,在铺着厚厚绒毯的地上来回踱步,崭新的素锦袍子下摆被她烦躁的步子带得微微晃动。她脸色依旧有些发白,不是吓的,是气的!还有被当众架在火上烤的后遗症!
“疯子!绝对是疯子!”她咬牙切齿地低声咒骂,“北疆的风沙把他脑子吹成筛子了吧?还‘唯此一人’?‘神魂俱灭’?我呸!演给谁看呢?!指不定就是看娘您那‘关门令’厉害,想攀附咱家的势力!对!一定是这样!这腌臜朝堂上,就没一个好东西!” 她越想越觉得合理,越想越气,恨不得再冲出去给那喷嚏战神补两包“加强版清心寡欲粉”!
林素心端坐在主位上,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碗盖,听着女儿发泄似的碎碎念,布满皱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萧绝……此子心性之坚,手段之绝,她今日算是见识了。那份不顾一切的疯狂执着,绝非伪装。渺渺这般抗拒……恐怕事情没这么简单就能了结。
“好了,”林素心放下茶碗,声音带着安抚,“人不是被你一包药粉打发走了么?门外那煞气也散了。先坐下,喝口茶顺顺气。” 她示意侍女给云渺换杯热茶。
“打发走?”云渺停下脚步,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谁知道那煞星会不会脑子一抽,又扛着他那破烽燧台跪回来?不行!我得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让他彻底死心!” 她眼珠子开始滴溜溜乱转,闪烁着熟悉的、准备坑人的狡黠光芒。
就在这时——
“报——!” 暖阁外再次响起通传声,不过这次的声音带着点……难以形容的古怪。
还是那名玄衣护卫,单膝点地:“主母,小姐,宫里有旨意到。是……陛下身边的李公公亲自来的。说……说陛下有要事,召……召云渺小姐即刻入宫觐见。” 护卫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补充了一句,“李公公还说……靖王殿下……也在紫宸殿候着。”
轰!
云渺刚被茶水平复下去一点的火气,瞬间又被点炸了!
“什么?!萧绝那煞星也在?!”她柳眉倒竖,差点把手里的茶杯捏碎,“好啊!告状都告到阿澈那里去了?!他堂堂一个战神王爷,打不过就找家长?!还要不要脸了?!” 她自动脑补了萧绝鼻涕一把泪一把(喷嚏后遗症)在阿澈面前控诉她下药的凄惨场景,气得肝疼。
林素心眉头也蹙了起来。阿澈召渺渺入宫,萧绝也在?这局面……有些棘手了。
“娘亲!”阿澈听到自己的名字,立刻放下甜汤碗,小脸上满是兴奋,“澈澈找娘亲!还有……那个打喷嚏很厉害的叔叔?”小家伙对萧绝那惊天动地的喷嚏显然印象深刻。
“去!为什么不去!”云渺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我倒要看看,这位‘冰棍腿战神’,还能在阿澈面前唱出什么戏来!想告我的状?呵!” 她拍了拍腰间一个不起眼的、绣着几根歪歪扭扭银针的旧荷包,那里面的“好东西”可多着呢!
“外婆!澈澈也要去!”阿澈立刻举手。
林素心略一沉吟,点点头:“也好。我陪你同去。” 她不放心女儿独自面对那个疯子和朝堂上那些老狐狸。
紫宸殿。
气氛比林府门外有过之而无不及。
满殿朱紫重臣,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喘,连最轻微的咳嗽都死死憋在喉咙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尴尬、紧张,还有一丝……看好戏的隐秘兴奋。
原因无他。
龙椅之上,坐着他们年仅五岁、粉雕玉琢、小脸却努力绷出严肃表情的小皇帝陛下——阿澈。
龙椅下首左侧,站着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天动地喷嚏、脸色依旧有些发青(被药粉刺激的)、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只是眼神比北疆万年冻土还要冷的靖王萧绝。
右侧,则是一身崭新素锦道袍(在一堆华服中格外扎眼)、抱着胳膊、眼神像淬了毒的小刀子、毫不客气地斜睨着萧绝的云渺。
旁边还站着气场沉凝、面无表情的林素心,以及抱着徽章、像个沉默小影子的赫连烬。
这阵容……堪称大胤朝开国以来最诡异的君臣奏对现场!
阿澈努力板着小脸,试图模仿记忆中那些老臣奏事时的严肃模样,但那双过于灵动的大眼睛还是出卖了他。他看看左边冷得像冰块的皇叔,再看看右边气鼓鼓像只小河豚的娘亲,小脑袋瓜有点不够用了。
李公公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陛下……靖王殿下所请……您看……”
萧绝上前一步,动作间依旧带着军人的干脆利落,只是开口时,那低沉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鼻音?显然是“清心寡欲安神散”的余威尚在。他无视旁边云渺那几乎要把他戳穿的眼刀,目光专注地看向龙椅上的小不点,声音沉肃:
“陛下!”
“臣,萧绝!”
“心慕云渺姑娘已久!”
“恳请陛下……”
他顿了顿,似乎在极力压制喉咙深处那股突如其来的痒意(药粉后遗症),才继续道:
“赐婚!”
又是“赐婚”!
这两个字如同火星子,瞬间点燃了云渺压了一路的怒火!
“放……”她差点脱口而出,猛地想起这是在儿子的大殿上,硬生生把后面的字咽了回去,憋得俏脸通红,声音却拔高了八度,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靖王殿下!你心慕我?我们认识吗?见过几次?说过几句话?你怕不是把北疆的风沙灌进脑子里,把臆想当现实了吧?!” 她纤纤玉指差点戳到萧绝鼻子上去,“还恳请陛下?阿澈才五岁!你好意思拿这种腌臜事来烦他?!你这叫挟天子以令……令……”
“令什么?”阿澈歪着小脑袋,好奇地插嘴,奶声奶气地问出了所有大臣的心声。
云渺被儿子这天真一问噎了一下,气势都为之一滞,没好气地甩出一句:“令……令你娘我犯恶心!”
噗嗤……
殿内某个角落,不知哪位定力稍差的老臣,没忍住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闷笑,随即又死死捂住嘴,憋得老脸通红。
萧绝的脸色,在云渺那句“犯恶心”出口的瞬间,彻底沉了下去,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黑沉得可怕。他周身那股被喷嚏冲散的煞气,又有重新凝聚的趋势,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向云渺!
云渺毫不示弱地瞪回去!怕你啊?有本事再打喷嚏啊!姑奶奶荷包里还有“升级版”呢!
眼看着殿内气氛又要剑拔弩张、朝着全武行发展——
“咳!” 阿澈突然挺直了小腰板,清了清嗓子,小脸努力绷得更紧,试图拿出皇帝的威严来。
他看看左边快要冒黑烟的皇叔,再看看右边快要喷火的娘亲,小眉头皱成了两个小疙瘩。小家伙心里飞快地盘算着:皇叔很厉害,能打坏蛋,但是……他好像想抢娘亲?娘亲是澈澈的!而且皇叔刚才在外面跪着,还打了好大好大的喷嚏,好像……有点可怜?但娘亲好像很生气……
阿澈的小脑袋瓜在“厉害皇叔”和“生气的娘亲”之间反复横跳,最终,对娘亲的天然维护占据了绝对上风!
只见小家伙猛地伸出小胖手,学着戏文里看到的样子,在铺着明黄锦缎的御案上,重重地……一拍!
啪!
声音不大,甚至有点软乎乎的,但在寂静的大殿里,却格外清晰!
“肃静!”阿澈努力让自己的小奶音听起来威严一点,可惜效果有限,反而透着一股可爱的反差萌。
满殿大臣:“……” 陛下,您拍的是龙案,不是拨浪鼓啊!
云渺和萧绝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拍吸引了目光,暂时停下了眼神厮杀。
阿澈见大家都看过来了,小胸脯一挺,努力板着脸,小手指向萧绝,用他那最认真、最严肃、最童言无忌的语气,说出了让满殿大臣集体石化、让萧绝脸色瞬间铁青、让云渺差点当场笑喷的“圣裁”:
“皇叔!”
“你想给澈澈当爹?”
“不行!”
“澈澈的终身大事……”
小家伙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哪个词更贴切,大眼睛忽闪忽闪,最终吐出一个石破天惊、让所有人灵魂出窍的词:
“……不能送钟!”
送……送钟?!
噗——!
这次不止是角落里的老臣,好几个定力稍差的官员直接喷了!一个个捂着嘴,肩膀疯狂抖动,憋得脸红脖子粗!
送钟?!小陛下!那是“终身大事”,不是“终”身“大”事啊喂!这词儿……它不能这么用啊!送钟……那是要命啊!
云渺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她一边笑一边拍着御案旁边的柱子:“哈哈哈!对!对对对!阿澈说得太对了!不能送钟!绝对不能送!皇叔您还是扛着您的烽燧台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吧!哈哈哈……”
林素心嘴角也控制不住地抽搐了几下,赶紧用袖子掩了掩。
萧绝那张俊脸,彻底黑成了锅底!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他纵横沙场,尸山血海里趟过来,什么场面没见过?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在大殿之上,被一个五岁的小娃娃用“送钟”这种理由……当众拒婚!
那感觉……比被云渺当众下药打喷嚏还要憋屈!还要……荒谬绝伦!
他死死盯着龙椅上那个一脸“朕说得很有道理吧”的认真表情的小豆丁,再看看旁边笑得毫无形象、花枝乱颤的云渺,一股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憋闷、荒谬、还有一丝被这母子俩联手戏耍的暴怒,猛地冲上头顶!
“陛下!”萧绝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骇人的冷气,“臣……”
“皇叔!”阿澈完全没感受到那即将爆发的风暴,反而觉得自己的理由非常充分,他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用同情的目光看着萧绝,“你……你还是先去找太医伯伯看看吧!”
小家伙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一脸诚恳地补刀:
“你的喷嚏……”
“真的好大声哦!”
“肯定……很痛吧?”
“澈澈上次打喷嚏,鼻涕泡都哭出来了!”
“皇叔……要坚强!”
噗——!
这下连那些原本还能勉强憋住的老臣也彻底破防了!大殿之上,响起了此起彼伏、极力压抑却又实在忍不住的、如同漏气风箱般的闷笑声!
鼻涕泡都哭出来了?!
靖王殿下……坚强?!
萧绝挺拔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他感觉自己的战神尊严、冷酷形象,在这一刻,被这对母子联手撕得粉碎,然后丢在地上,被满朝文武用闷笑声反复践踏!
他猛地转头,那如同淬了万年寒冰、带着滔天杀意的目光,狠狠扫向那些闷笑的大臣!
轰!
如同无形的寒流席卷!
所有闷笑声瞬间消失!大臣们一个个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鹌鹑,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地砖缝里!
萧绝最后看了一眼笑得直不起腰的云渺,和龙椅上还在用“坚强”眼神“鼓励”他的阿澈,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暴怒,有憋屈,有杀意,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被这荒谬绝伦场面冲击得近乎崩溃的茫然。
他猛地一甩玄色蟠龙袍袖,带起一股凛冽的寒风,再不发一言,转身,大步流星地朝殿外走去!那背影,依旧挺拔如松,却透着一股近乎悲壮的……狼狈!
这位威震北疆的战神王爷,继被药粉放倒打出惊天喷嚏后,又在金銮殿上,被他五岁的小侄儿皇帝,用“不能送钟”和“坚强”的理由,彻底K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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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清观小院。
“呼……噜……噗!哈哈哈!送钟?!坚强?!鼻涕泡?!……”
树下那条扣着镶玉马桶的破麻袋,仿佛被一股来自紫宸殿的、混合着“送钟圣裁”和“坚强鼻涕泡”的魔性笑声风暴彻底席卷!整个麻袋如同抽筋般剧烈地、癫狂地抖动起来!笑声透过麻袋缝隙扭曲地传出,如同夜枭啼鸣!
镶玉马桶被震得“哐当哐当”疯狂摇摆,里面残留的、已经冻成冰坨坨的隔夜咸鱼汤底,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一个闷闷的、充满了被“送钟魔音”、“坚强鼻涕泡”以及“咸鱼汤冰坨坨”多重精神污染彻底逼疯的、癫狂的笑声,扭曲地从麻袋缝隙里喷薄而出:
“哈哈哈……送钟?!”
“终……终身大事……送钟?!”
“小崽子……会断句?!”
“鼻涕泡……坚强?!”
“战神……被Ko?!!”
“哈哈哈……”
“老夫……”
“这碗……”
“冻成冰坨的……”
“咸鱼汤……”
“都……”
“笑裂了!!!”
“还让不让……”
“一条……”
“只想……”
“在冰封的……”
“汤底……”
“冬眠的……”
“老咸鱼……”
“安安静静……”
“当块……”
“背景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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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府别院厨房。
“滋啦——”
金黄油亮的糖浆包裹着烤得焦香流蜜的地瓜块,在锅里欢快地翻滚,散发出诱人的甜香。
“外婆!多放糖霜!要多多的!”阿澈扒着灶台边缘,踮着小脚,大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锅里,小鼻子一耸一耸。
“好,多多的。”林素心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将一大勺雪白的糖霜均匀撒下。
云渺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看着灶台边那一老一少温馨的背影,再想想紫宸殿里萧绝那狼狈离去的背影,嘴角终于忍不住,再次高高扬起。
嗯,烤地瓜,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