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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执没有在南地生活过,在断臂重伤的情况下,愈发难以适应当地水土气候。

没能拿下证据,黄节死在了武陵郡王府……他固然有万分恼恨不甘,然而伤势难治,为了活命,他必须尽快离开这个不受掌控的鬼地方。

除了身上的伤势,他还患上了一种心症,不信鬼神的人生出了心魔,他每每闭眼,脑海中一时是那张白泽面具,一时是那山中少女狠戾的眼睛以及她手中冰凉的毒刃。

他昏沉之间,总觉杀机四伏,人人都要来杀他。

显而易见,比起那张白泽面具,那个诡异到不似人类的少女才是他心魔的缔造者,而他如今已对她的来历有了猜测……留在桃溪乡斩草除根的绣衣卫死了十余人,本该被杀的人成了杀人者,杀人之后看似消失得无影无踪,事实却是化作了一道鬼影追至云荡山,举刀杀到了他面前来。

他必须要杀掉她,杀了她,他的心魔才能解除……他一定会杀了她!

马车内,祝执满眼阴森恨意,转头看向自己的断臂,这出现在他身上的第二处残缺。

片刻,他视线下移,落在一旁的长匣之上,长匣紧紧合着,里面铺满了石灰,却依旧隐隐钻出腐臭气味。

车马滚滚,长匣微晃,队伍行进的速度很快。

归京路途过半,迎面遇一支十余人的绣衣卫自京师方向而来,他们带着皇帝密旨,急召祝执回京。

祝执愈发着急赶路,他务必要再快一些,以免被那些人先一步混淆圣听!

队伍一路朝着长安城所在方向疾行,祝执甚至比赤阳更快两日抵达京中,在此一日长安城门即将关闭之时,这队疲惫不堪的车马载着焦灼踏着暮色奔进了城中。

夕阳散尽,夜色接管了天地,武陵郡王府陆续掌灯。

邓护快步从外面回来,躬身向书案后的少年行礼,低声禀道:“殿下,郡中各处眼线已陆续撤去,只余少数人,已在可控范围之内。”

刘岐在竹篾上书写完最后一字,随手将笔搁在了砚台边沿处。

少年系上与砚中浓墨一般漆黑的披风,乘着车马,驶入与身上披风一般漆黑的夜色中。

他终于要去见那个找了很久,很重要的人。

那是舅父的血脉,是与他同岁的表兄,他们自幼一起长大,一同经历那场噩梦,浸在同一片血海中,背负着相似却又不完全相同的恨意。

至亲重逢,最先需要面对的却必然是重新揭开的伤疤。

于是马车内的刘岐再三要求自己,不能只陷于那旧事血海之中,从南在这世上仅剩下他这一个亲人,又在外流落至今,不知经历了多少艰险苦难,他务必要尽到安抚劝解之责。

而若从南连他也一同恨,这也是他必须承担的,而不该有任何冷色怨言。

不起眼的院门被推开,刘岐行入院中,往点着灯的前堂走去,他反复设想过会见到怎样一张脸庞,怨恨的,悲痛的,迁怒的……却唯独不曾想象过眼前这样的一副神态。

“思退,你来了!”

堂中的凌从南快步迎来,直到立在门槛内,看着在门槛外驻足的刘岐。

时隔千余日夜,四目重逢相对。

门内身着铅白色宽大袍衫的少年神情动容之余,眉眼间的底色是安定平和,身后烛火通亮柔暖。

门外系着玄披的少年一身寒潮,那寒潮既来自夜路,也来自骨血,他漆黑的眼中略带怔然,背后夜色昏沉阴暗。

“思退,快进来,外面风大。”凌从南侧身让开,催促刘岐入内说话。

刘岐勉强回神,应了声“好”,跨入堂内。

邓护守在堂外,堂中二人在烛火下对坐。

刘岐看着那双倒茶的手,只觉连它们都透着别样的淡然从容。

气氛分明比预想中平静千万倍,好似家人闲坐,但这份平静却扼住了刘岐的喉咙,他竟费了些力气才得以开口,问:“从南,这些年……你都在何处藏身?我一直都在找你。”

从南比他只大了两个月,他幼时不知事,总觉得从南没有他长得高,那便理应他来做兄长。待到了五六岁,完全知理了,但习惯已经养成,再喊反而别扭,二人感情又一向很好,于是便互相称名。

再后来,他有了字,从南就喊他的字,这样显得更亲近。

从南没有字,舅父还没来得及为从南取字。

“过去的事便不提了,总之我一切还好……”凌从南将一盏茶推向刘岐,一边说:“思退,反倒是你,这些年你独自在南地受苦了。”

他抬首时看向刘岐,带些歉疚地说:“你不该找我,也不该救我的,这太过冒险了。”

刘岐心底的茫然愈发深重,脱口而出:“可若再迟一步,你就会落入绣衣卫手中——”

凌从南摇了摇头,缓声道:“生死有命,只要不牵连他人就好。思退,你的处境已经很艰难了。”

生死有命。

这四字如同一记猝不及防的闷棍打在刘岐后心。

他看得出来也听得明白,对方这些话并非消沉,也不是他所熟知的自毁,而是一种淡然,看淡了生死的释然……所以也看淡了仇恨吗?

刘岐感到不可思议,他试图从那双依稀还算熟悉的眼睛里找到些微同类的气息,却空手而归。

二人之间仅隔着一盏烛火,两盏清茶,却好似被切分成了两方天地。

对方是自内到外释然超脱的圣人,他是浑身涂满了鲜血的鬼魂。

迷茫间,刘岐甚至忍不住直言问面前之人:“从南,你不想报仇吗?”

这是他在路上反复劝诫自己不能直言不可渲染的刀光血痕,他不愿过度割伤从南。

可此时此刻,他却几乎以自保的心态问出了这句话,因为他感受到了自疑的恐惧。

凌从南对上那双明灭不定的眼睛,微微移开视线,哑声道:“思退,抱歉……那夜之事我已记不太清了。”

刘岐脑中有着短暂空白:“为何会记不清?”

“那夜之后,我病下了,病了许久,高烧惊厥昏迷难醒……”凌从南的声音很低,脑海中一度回荡着女子诵读道经的声音,他回忆着那时的一切,简略地道:“待好转之后,我慢慢就记不清那夜的事了,纵有大致认知,却好似隔了层纱雾,抽出了身来,站在了很远的地方旁观。”

刘岐久久未能言语。

因为从天狼山带回了那位冯家女公子的缘故,他也偶然听说了此类病理,据说有人在遭受了巨大的难以承受的打击之后,为了能够活下去,会选择性地遗忘那些过于痛苦的回忆,或是使自己的情绪强行抽离出来。

因为太痛苦,所以就淡忘了吗?

可是就算记不清当时具体的情形心情了,那件事却始终存在,至亲者惨死在那一夜……明知这些,竟然也不能够再勾起心中的仇怨吗?

刘岐感到无法想象。

他原本准备好了道歉的话,但此刻他只能茫然地坐在这里,听对方一再与他道歉:“思退,很抱歉。可是……恨意杀戮无有尽头,逝者已矣,命数天定,若父亲和姑母表兄在天有灵,定也不希望见到你这样不顾自身安危,这样长久自苦。”

凌从南言毕,久久未能听到刘岐的回应,前者看着后者,后者于灯下垂眸,灯火照在低垂的眼睫上,落不进微红的眼底。

刘岐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去苛责,放下仇恨不好吗?难道非要与他一同泡在血海里吗?那样的想法太疯癫太自私了。

须臾,刘岐在内心自嘲地笑了笑,再次抬起眼睛时,也堪称平和地说:“表兄且安心在此住下,其余之事一概有我来做。”

凌从南微微拢起眉心,欲言又止。

“我不能久留,改日时机合适时再过来。”刘岐起了身。

凌从南怔怔看了一会儿那盏没动过的茶,忽然站起身:“思退!”

他向那道即将跨出门槛的背影说道:“还有一事,我要与你赔不是。当年隐约记得,姑母曾事先让人有过叮嘱,让我勿要胡乱走动,只等既荷来接,可我当时太慌乱了,一心想出去找父亲姑母他们……”

他是皇子伴读,起居也在宫中,那夜四处都很混乱,禁军刀刃如同地狱一般……

“之后我在想,既荷必然来寻过我,定是因我乱跑耽搁了时间,影响了计划,才害得既荷未能带虞儿及时离开,以致生死不明……”

他在这别院中住下已有月余,虽未能见到刘岐,但也有过传信,他问的第一件事就是虞儿的下落,方知这些年来思退也未能找到虞儿踪迹。

那时的虞儿路还走不太稳,是个还要吃奶的娃娃,就算侥幸还活着,时隔这四年光景,模样只怕也已大变,天大地大,要如何才能寻见?

“从南表兄不必自责。”刘岐没回头,只道:“我相信虞儿没死,我会将她找回来的。”

“那……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凌从南感到有些无所适从,连忙又道:“听说祝执已经回京,他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且他已经将我还活着的消息说了出去,就算他没有拿到任何证据,无法定你的罪,可皇上必然不会轻易打消这份疑心……”

似乎察觉到他的无所适从,他看见思退转回了身,语气平静,甚至带些安抚:“不必担心,这一丝疑心也在计划之内。我如今恰需要这一丝疑心,才能让父皇将我记起。”

凌从南神情忧虑不安:“被他记起……是好事吗?”

刘岐一笑:“至少不全是坏事。”

想要苟活的人才需要被长久遗忘。

这份记起是一把剑,众所周知,有别于刀,剑乃双刃兵器。

仿佛已看到了那把高悬的双刃剑,凌从南有心想再说一句“这太冒险”,可是看着眼前少年过于平静的黑眸,他分明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一切。

此一瞬,凌从南回顾这一路被营救的经历,看着面前这样陌生的刘思退,才真正意识到,在他选择放下这一切的四年中,思退始终被困在这仇恨的牢笼中,并且挣扎着长出了带血的羽翼。

黑夜在少年身后凝聚融合,恰似玄鹰的翼,玄鹰立于悬崖边沿,身后是不见底的黑渊。

少年如玄鹰般转过身,没入那黑渊般的夜。

邓护驱车,一路回到郡王府。

主仆二人踏入居院中,一路无言的刘岐行至庭院中央,却停下了脚步,于原处静立。

邓护有些担心,正要出声问询,却见主人抬腿走向了那扇侧门,侧门推开,夜风扑来,少年行进漫天落叶里。

已是十月末,冷风削落叶,半点不留情。

寂寥的园中仅有一处灯火,那灯火微弱,却也足够吸引飞蛾。

只悬着一盏孤灯的阁楼前,却依旧给人热闹之感,朱袍少女在练棍法,她身形如电,棍似疾风,搅动着夜色,周遭仿佛烧出朱红的火来。

她早已察觉到有人走近,那微跛的脚步声不难分辨来人,是以这并不足以打断她的练习,她练完一整套棍法才停下,左手握棍竖于身侧,带些薄汗的脸上几分天然傲气,望向立在不远处的刘岐。

她盯了盯他,问:“怎么,有人欺负你了?”

她有着极其明亮的眼睛和极其灵敏的嗅觉。

刘岐一笑,反问她:“怎么,我看起来很可怜?”

“倒也不至于可怜,都没流血有什么好可怜的。”

少微说罢,走到一边,踮脚伸手从树上摘下一只果子,转身抛给刘岐。

刘岐忙抬手,稳稳接住那飞来的红彤彤的果子,拿在手里看了看,继而抬头看她。

却见她抬了抬下颌,示意他吃啊。

刘岐犯了片刻的难,最终却还是凑到嘴边咬了一口。

他仔细地嚼了嚼,握着果子向她走近,而后礼尚往来般,也抬手摘了一颗递给她。

少微晚间吃得多积了食,因此才爬起来练棍,她本想拒绝,但想想自己接下来的决定,还是伸手接了过来,全当友好互动了。

她擦了擦果子外皮,喀嚓咬了一口,却立时酸得面目扭曲,弯身呸呸两口全吐了出来,用力将手中果子扔砸了出去。

而后伸手一把夺过刘岐手里的那只果子,也丢了出去。

丢完之后,她反应过来,转头气冲冲地瞪他:“喂,我好心摘果子给你吃,你却这样戏弄我!”

她分明见沾沾吃过这果子,没想到会酸成这样,可她的发心是好的!不似他这样阴险!

刘岐的肩膀早就笑得抖动了,此刻干脆笑了出声,他一边躲开她打来的手,一边道:“我可是咽了一口下去的,比你受下的酸苦要多!”

不远处,望着这一幕的邓护瞠目结舌,内心不禁得出一个荒诞结论——所以六殿下是特意找打来了?六殿下纾解心绪的方式竟然是向此人讨打?莫非当年雪地里,打出什么秘而不宣的癖好来了?!

那两颗果子还在滚动,丢果子的人力气大脾气也大,果子酸了她,她便使出牛劲来扔。

红彤彤但各缺了一口的果子滚啊滚,如孩童调皮的两只手,拨开了浓重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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