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三年春,临安府清波门的青石板路上凝着霜色。林三郎攥着铜铃的手冻得发麻,更梆声在空荡的街巷里格外清亮。这是他接替亡父担任更夫的第三个年头,父亲那件浸透汗渍的皂色短褂还挂在里屋梁上,每当他打更到后半夜,总能闻见衣裳上残留的桐油味。
寅时的梆子刚敲过第二声,巷尾突然传来瓦片碎裂的响动。林三郎提着灯笼转过拐角,见苏氏布庄后墙根下歪着个青瓷坛子,坛底渗出的水渍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靛蓝色。他俯身细看,坛口封泥竟用朱砂画着扭曲的符咒,像是道观里镇邪的符箓。
\"谁家的腌菜坛子...\"话音未落,灯笼穗子突然无风自动。林三郎猛地抬头,只见布庄门廊的阴影里立着个戴帷帽的妇人,裙裾下露出半截缠着绷带的小腿。妇人怀中紧抱着个襁褓,婴儿啼哭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这位娘子可是迷了路?\"林三郎刚要上前,妇人却化作一团雾气消散。灯笼坠地时,他看见青石板上留着串湿漉漉的脚印,分明是赤足,可那脚印边缘结着薄冰,仿佛踩着冰碴走过的样子。
次日清晨,苏氏布庄当家的周氏带着伙计来寻坛子。老妇人攥着那方浸血的襁褓布,枯槁的手指直哆嗦:\"这是我家小孙女的襁褓,昨夜明明锁在衣柜里......\"林三郎注意到她耳后有道新月形的疤痕,在晨光里泛着淡青色。
周捕头踩着官靴踏进临安府衙时,正撞见林三郎蹲在衙役房门槛上磨铜铃。这面青铜更铃是父亲留下的遗物,铃身细密的饕餮纹里凝着经年的铜绿。\"林家小子,\"周捕头将卷宗拍在案几上,\"苏氏布庄三个伙计昨夜失踪,墙根下发现掺了朱砂的糯米浆,你可见着什么?\"
林三郎的指尖突然顿住。昨夜那滩靛蓝水渍此刻在眼前晃动,与卷宗里\"糯米浆遇水显蓝\"的记载重合。他想起妇人襁褓上沾着的暗红碎屑,像是某种香料燃烧后的灰烬,又像......未干的血迹。
\"大人可曾查过布庄账簿?\"林三郎突然开口。周捕头眯起眼睛:\"你倒像个老仵作。\"当夜他们潜入布庄库房,在霉烂的草垛里翻出本烫金账册。泛黄的纸页记载着惊心动魄的数字:建炎二年冬,购黑盐三百石;建炎三年正月,运私盐至明州港。
寅时的梆子声里,林三郎蹲在运河闸口查看浮冰。昨夜巡更时,他分明看见有艘乌篷船的吃水线深得异常,船尾飘着股刺鼻的腥咸。此刻冰面下隐约浮着片青灰色的衣角,他俯身去捞,指尖触到冰层里冻着半截小指,指节上套着枚刻\"周\"字的铜钱。
\"这是周氏孙女的贴身物。\"周捕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抽出铁尺撬开冰面,打捞出具女童尸首,尸身缠绕着七根浸过尸油的铜钉——正是道门镇尸的\"七星锁魂钉\"。女童脖颈处的掐痕泛着诡异的靛蓝色,与那夜青瓷坛底的痕迹分毫不差。
三更梆响时,林三郎循着记忆中的脚印找到城隍庙后殿。残破的神像背后藏着暗室,霉味扑面而来。十几个被捆成粽子的脚夫躺在地上,每人脚踝都烙着乌龟形状的印记。供桌上摆着尊三目神像,金漆剥落的面孔与苏氏布庄门廊阴影里的妇人如出一辙。
\"这是五通神。\"供桌后转出个戴逍遥巾的道士,鹤氅上沾着香灰,\"林更夫可知建炎元年临安大疫?当时死人太多,官府允百姓立淫祠祭祀五通神,用童男童女活祭求平安。\"他袖中滑出把牛角号,号身缠着褪色的红绸,正是林三郎父亲当年巡夜时用的号角。
铜铃突然发出蜂鸣。林三郎摸到铃舌上缠着半截麻绳,绳结样式与父亲遗物中的镇魂索一模一样。二十年前的往事在脑海中拼凑成形:父亲发现盐商勾结巫道用活人祭祀,带着证据连夜报官,却在衙门口被人用桐油烧死。那夜更夫换人,苏氏布庄开始每季度往城外送\"货\"。
\"你爹死得明白。\"道士突然扯下面皮,露出周氏布庄账房先生的真容。他左手小指缺失,断口处新结着血痂,\"可惜你接了这个倒霉差事。\"供桌下的机关弹开,露出个地窖入口,腥臭味混着盐粒的咸气扑面而来。
地窖里堆着上百个陶瓮,瓮口封着的黄泥里嵌着牙齿。林三郎用铜铃柄撬开最近的陶瓮,浓烈的血腥气中混着桐油味——瓮中蜷缩着具成人骸骨,天灵盖上钉着七根铜钉,腕骨上套着刻\"周\"字的脚镣。更骇人的是,骸骨右手还紧攥着半块鱼符,正是临安府夜间巡逻的令牌。
寅时的梆子突然在身后炸响。林三郎转身时铜铃脱手飞出,铃舌正撞在道士眉心。他扑向供桌抄起父亲的旧号角,吹出三长两短的暗号。地窖顶突然塌陷,周捕头带着衙役从天而降,火把照亮道士脸上狰狞的笑:\"你们林家三代都是傻子,白白送了性命......\"
铜铃突然发出龙吟般的声响。道士脖颈处的青筋暴起,七根铜钉从尸体里飞出,在空中排成北斗阵势。林三郎这才看清,那根本不是铜铃,而是父亲用陨铁打造的法器,铃舌处暗刻的\"天罡\"二字在火光中泛着血芒。
\"建炎元年腊月廿三,周延礼私炼私盐,为避官府追查,与五通神巫祝合谋,以童男童女活祭,取其魂魄镇于铜铃......\"道士最后的嘶吼被号角声淹没。林三郎发现铜铃内壁刻满密密麻麻的小篆,记载着三十年间所有被献祭者的姓名,最末一行赫然是父亲的名字。
晨曦刺破云层时,苏氏布庄的账房先生在狱中自缢。他脚上还穿着那双浸透桐油的布鞋,鞋底沾着运盐船特有的朱砂泥。周捕头在验尸时发现,死者耳后新月形疤痕里藏着枚鱼鳞状的金片——正是临安府夜间巡更的通关凭证。
林三郎站在城隍庙废墟上,将父亲的铜铃埋进青砖缝里。春潮裹着冰碴拍打河岸,远处传来新任更夫敲响的梆子声。他摸了摸怀中温热的鱼符,忽然想起昨夜女童尸首脖颈处的靛蓝痕迹,那分明是桐油混合朱砂画符留下的印记。
该是给新来的更夫讲讲夜巡规矩的时候了。林三郎握紧铜制更梆,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纹路。子时的梆声要敲七下,寅时的梆声要带颤音,就像父亲教他的那样——有些秘密,就该随着更声永远埋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