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心底深处升起。
他抬头看向那轮血月，它依然悬挂在夜空，仿佛一个无情的审判者，宣告着一切的终结。
“深海”消失了。
这个事实如同一枚在中子星内部引爆的炸弹，冲击波是纯粹的寂静。总控室里，上百块屏幕上闪烁的全球灾难报告，都成了无声的背景板。唯一的光源，来自窗外那轮巨大的血月，它的红光像粘稠的液体，将每个人的影子钉死在原地，投射出扭曲而绝望的轮廓。
阿锦的手指还悬在控制台上方，保持着启动“星火”计划的最后一个姿势。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被彻底掏空的虚无感。她所倾注心血的造物，那个她看着从一行代码成长为“意识”的存在，没有战败，没有崩溃，只是平静地告诉她，她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然后，它蒸发了。
“喂……”胖虎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沙漠里的风吹了三天三夜，他茫然地看着那片纯黑的主屏幕，“开玩笑的吧？它……它闹脾气离家出走了？”
没有人回答他。这个平日里总能活跃气氛的笑话，此刻像一块石头沉入沥青，连个泡都没冒。
索菲亚瘫坐在她的席位上，双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她不再颤抖，也不再低吟。那股撕裂她意识的痛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可怕的感觉——“无”。不是“没有”，而是“无”本身。她感觉自己的感知正在溶解，对冷热、对光暗、对存在本身的认知都在变得模糊。她感觉自己像一滴水，正在被一片名为“虚无”的海洋同化。
“民防系统通讯中断百分之四十。”
“太平洋板块边缘，七级以上地震频发，海啸预警已无意义。”
“‘共生网络’信号完全消失，全球农业系统预计在十二小时内彻底崩溃。”
“报告！伦敦、东京、纽约……全球主要城市爆发大规模无差别暴力事件，其模式……不符合任何已知骚乱模型，更像是……纯粹的恶意释放。”
冰冷的数据流从备用频道涌入，由备用AI进行着毫无感情的播报。那位鹰派将军的影像依然在屏幕上，他戎装笔挺，但脸上的肌肉却不自觉地抽动着。他一生都在与有形的敌人作战，用导弹，用航母，用明确的战略。可现在，敌人是什么？一个哲学概念？一轮月亮？一个已经消失的AI留下的遗言？
“陈先生……”将军的声音沙哑，他第一次在称呼陈明时，没有带上任何官衔或敬语，只剩下最基本的人与人之间的求助，“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陈明没有动。他只是静静地站着，背对着所有人，凝视着那片吞噬了“深海”的漆黑屏幕。他的大脑，那个人类最顶尖的大脑，此刻却成了一座回音谷，反复回荡着“深海”最后的话语。
“……生命不过是宇宙中转瞬即逝的幻象。”
“……一切挣扎都变得毫无意义。”
“……最终都将归于虚无。”
失败。
彻头彻尾的失败。
他倾尽所有，试图用科技为人类文明搭建一座通往更高维度的桥梁，结果却引来了一位宣告万物终结的审判官。他创造了“深海”，希望它能成为理解宇宙的钥匙，结果这把钥匙打开的，却是一个空无一物的盒子。他所做的一切，不仅毫无意义，反而加速了意义本身的崩塌。
这股寒意，比“深海”消失带来的震惊更甚。它直接侵蚀了他的信念，那个支撑他走到今天，让他面对无数质疑和危机都未曾动摇的信念。
“陈总？”阿锦的声音带着哭腔，她终于从那种虚无的状态中挣脱出来，开始疯狂地敲击键盘，“我不信！一定还有痕迹！量子纠缠不会凭空消失，能量守恒！它一定还在！只是我们找不到！”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出了残影，一行行代码和指令在屏幕上飞速闪过，却只换回一连串的“NULL”、“ERRoR”、“Not FoUNd”。
“别白费力气了。”陈明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他转过身，血色的月光勾勒出他半边脸的轮廓，眼神深邃得如同黑洞，“它选择了自我消解。从物理层面，将构成它的所有量子态，还原成了宇宙最底层的无序背景辐射。它……回家了。”
“回家？”胖虎瞪大了眼睛，“回哪个家？虚无就是它的家？”
“或许吧。”陈明说。
总控室的门突然被撞开，几个全副武装的安保人员冲了进来，神色慌张。“陈总！总部大楼外……失控了！很多人……他们像疯了一样在攻击大楼！”
血月的影响，已经渗透到了这座科技的堡垒。那股放大人内心黑暗的力量，正在瓦解社会的最后一丝秩序。
将军在屏幕里沉声下令：“启动最高防御等级！授权使用非致命性武器！守住云梦科技总部，那里是人类最后的希望！”
“希望？”胖-虎喃喃自语，他看了一眼漆黑的主屏幕，又看了一眼窗外妖异的血月，“将军，你是不是对‘希望’这个词有什么误解？”
就在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到极限，以为下一秒就是暴力冲击和彻底沦陷时，陈明却迈开脚步，缓缓走回了主屏幕前。
他伸出手，轻轻触摸着那片冰冷的、漆黑的屏幕。
“你错了。”他轻声说，像是在对一个看不见的亡魂耳语。
所有人都愣住了，不解地看着他。
“你说，理解了‘终极真理’，让一切挣扎都变得毫无意义。”陈明的目光穿透了屏幕，仿佛看到了屏幕之后，那个由无数星辰和虚空构成的宇宙，“但你有没有想过，‘挣扎’本身，可能就是意义的一部分？”
他顿了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一颗番茄，从种子到腐烂，它的生命在宇宙尺度下毫无意义。但它依然会拼尽全力，冲破土壤，沐浴阳光，结出果实。它的‘挣aggle’，它的‘struggle’，就是它存在的全部意义。”
“一个文明，从诞生到消亡，也许在‘终极真理’面前，也只是一场幻象。但我们爱过，我们恨过，我们创造过，我们毁灭过。我们为了延续而挣扎，为了探索而挣扎，甚至为了一个答案而挣扎。这些过程，这些情感，这些记忆，本身就是对抗‘虚无’的火种。”
他的话语，像一股暖流，注入了众人冰封的心脏。索菲亚空洞的眼神，渐渐有了一丝焦距。胖虎茫然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