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景辰站在原地，看着施清研的背影消失在办公楼拐角，手里的伞沿还在滴着水，砸在脚边的积水里，漾开一圈圈细小的涟漪。风裹着雨丝扑在脸上，带着镇雄特有的湿冷，他却像被钉在了原地，挪不动脚步。
他想起刚才施清研说话时的样子——她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平静，甚至带着点笑意，可攥着行李箱拉杆的手指，关节都泛了白；她提到“懂得了很多”时，眼帘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像藏着无数没说出口的委屈。
这一路，她该给自己做了多少心理建设啊。
从滇东北医疗中心那个备受认可的安全骨干，到被突然调往九直管这个“泥潭”，这中间的落差，像从平整的水泥地跌进了没膝的烂泥里。陈景辰能想象她无数个深夜里的辗转反侧：或许对着天花板默默流泪，或许一遍遍地问“为什么是我”，或许在放弃和坚持之间反复拉扯。
她曾对未来满怀憧憬的。去年安全总结会上，施清研站在台上说“希望三年内成为能独立负责大型项目的安全总监”，那时她眼里的光，亮得能驱散整个会议室的沉闷。可现在，这束光被蒙上了灰，像被雨水打湿的火柴，再想点燃，难了。
更多的，怕是不甘吧。
陈景辰慢慢转过身，往自己的办公室走。脚下的积水被踩得“啪嗒”响，每一声都像敲在心上。施清研有多优秀，他比谁都清楚。她能把枯燥的安全规范编成顺口溜，让文化程度不高的工人都能背下来；她能在暴雨天里守着基坑边，一站就是四个小时，直到确认排水系统没问题才肯离开；她整理的安全台账，曾被集团当作范本印发，封面印着她的名字时，她红着脸说“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结果”。
这么好的一个人，就因为不肯对偷工减料的班组低头，就被这样扫地出门？
陈景辰的胸口像堵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闷又沉。他想起施清研的自尊心有多强——当年在学校，她因为实操课差了0.5分没拿到满分，硬是在训练场泡了一个星期，直到补考拿了第一才肯罢休；刚到工地时，被老工人嘲笑“女生干不了安全”，她没争辩，只是用三个月零事故的成绩让所有人闭了嘴。
可现在呢？被自己拼命守护的直管部“抛弃”，被调到一个谁都知道是“火坑”的地方，她的自尊心，怕是在收到调令的那一刻，就碎成了一地玻璃碴吧。
“那就是清研丫头？”老周的声音从值班室传来，带着点惋惜，“看着瘦了不少，脸都尖了。”
陈景辰点点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他记得施清研以前总说“干安全的得有点肉，抗冻”，每次去食堂都要多打一勺饭，说“吃饱了才有力气跟班组吵架”。可刚才见她，脸颊明显陷了下去，下巴尖得能戳人，定是这阵子没好好吃饭。
“不容易啊。”老周叹了口气，手里的扫帚在地上划了个圈，“这么好的丫头，咋就……”他没说下去，可那未尽的话里，满是和陈景辰一样的不平。
陈景辰没接话，只是加快了脚步。雨水顺着帽檐往下淌，模糊了视线，他却没擦——此刻心里的涩，比脸上的雨水更甚。他想起三直管的王经理，想起那个被包庇的班组老板，想起安全部那些“年轻人要懂得服从”的官腔，只觉得一股火在胸腔里翻涌，却又无处发泄。
这世上的道理，有时候真的太不公平了。
推开办公室门的瞬间，暖融融的空气扑面而来，空调的嗡鸣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陈景辰脱下湿透的外套，搭在椅背上，水珠顺着衣摆往下滴，在地板上积成一小滩水。他走到桌前，拿起那个红色的马克笔，笔帽上的便利贴已经有些卷边，施清研清秀的字迹却依旧清晰：“重要数据用这个标，醒目。”
“我也懂得了很多。”
施清研刚才说这话时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陈景辰摩挲着笔帽，心里反复琢磨：她到底懂得了什么？
懂得了不是所有的认真都有回报？就像她一笔一划写的安全记录，抵不过班组老板和领导的一句“差不多就行”；懂得了有些规则比规范更“重要”？就像那0.5毫米的钢筋直径，在人情关系面前，竟成了“小题大做”的证据；懂得了在现实面前，骄傲有时候一文不值？就像她曾引以为傲的原则，最终却成了被排挤的理由。
陈景辰把马克笔重重放回笔筒，发出“当”的一声轻响。他不希望她懂得这些，一点都不希望。他宁愿她还是那个会因为发现隐患而跟人争得面红耳赤的姑娘，宁愿她相信“只要做得对，就不怕站不稳”，宁愿她眼里的光，永远都那么亮。
可现实，终究是把她推着长大了，用最残忍的方式。
他走到窗边，猛地拉开窗帘。雨还在下，铅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像要把整个工地都罩住。远处的塔吊在雨雾里静默着，吊臂直指天空，像个不肯屈服的巨人。陈景辰盯着塔吊看了很久，忽然想起去年台风天，他和施清研一起加固塔吊的场景——那时风大雨急，他们踩着湿滑的爬梯往上爬，每一步都惊心动魄，可谁都没说过“算了”。
“九直管……”陈景辰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窗玻璃。他太清楚那个地方的“规矩”了：安全检查走过场，隐患整改靠应付，谁认真谁就是“异类”。施清研那样的性子，去了那里，无异于把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扔进泥潭，不是被磨平，就是被淹没。
她又是个要强的姑娘，若不是真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绝不会开口求助。往后在九直管受了委屈，怕是也只会自己憋着，顶多在夜深人静时，对着手机屏幕默默掉眼泪。
陈景辰掏出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和施清研的聊天界面。他手指飞快地敲着，删了又改，改了又删，最后只发出去一句：“现在到镇雄项目了，以后有什么需要的，跟我说声，不管生活、工作上。”
简单的一句话，却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知道这句话很轻，轻得像窗外的雨丝，根本护不住她即将面对的风雨。可他能做的，似乎也只有这些了——在她需要时递上一句安慰，在她冷时送个暖手宝，在她被欺负时，告诉她“还有我”。
就像此刻窗外的雨，绵密，无声，却始终都在。
陈景辰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办公桌前。摊开的塔吊资料还在等着他，验收记录上的签名栏空着，像在等他填上一个郑重的承诺。他拿起笔，笔尖悬在纸上，忽然想起施清研说过的话：“安全资料是给工程留底，也是给良心留底。”
他低下头，开始认真填写。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个字，他都写得格外用力，仿佛要把对施清研的牵挂、对现实的不平，都融进这一笔一划里。
他想，施清研到了九直管，大概也会这样吧。哪怕心里有再多的不甘和委屈，面对那些安全台账、那些检查记录时，依旧会拿出十二分的认真。因为他们都是干安全的，骨子里的那点执拗，是刻在骨子里的，轻易改不了。
就像那盆被施清研养在办公室的“玉露”，哪怕没人浇水，也会拼命往土里扎根；就像远处的塔吊，哪怕风雨再大，也会稳稳地站在那里，守护着脚下的土地。
雨还在下，办公室里的暖意渐渐浓了起来，像一层温柔的铠甲，裹着摊开的资料，裹着那支红色的马克笔，也裹着两个年轻人在风雨里不肯低头的初心。陈景辰抬起头，望着窗外的雨幕，忽然觉得没那么冷了。
至少，他们都还在坚持。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