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雄的风刮了三天，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陈景辰趴在办公室的桌上整理资料，窗外的天色已经暗透，只有台灯的光晕在桌面上投下一片暖黄，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个心事重重的叹号。
手机“叮咚”一声响时，他正对着一份《高处作业安全验收表》发呆——表格上的签名栏空着，让他想起施清研总说“签字不是走过场，是把责任刻在纸上”。他拿起手机，屏幕上跳出的名字让他心跳漏了一拍：施清研。
消息很短，却像块冰砖砸在他心上：“景辰，我明天下来镇雄。”
陈景辰的指尖悬在屏幕上，半天没落下。下来镇雄？从滇东北医疗中心到镇雄，再转去九直管的项目所在地，这分明是去报到的路线。他喉咙发紧，敲字的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抖：“意思确定了吗？难道没有其他的选择了吗？真的就要去九直管了吗？”
他多希望屏幕那头跳出否定的答案，哪怕是“还在争取”也好。可等待他的，是施清研更冷静的回复：“公司安全部那边的想法是，让我先去九直管干干，如果九直管干得差不多，到时候提拔我。”
“提拔？”陈景辰几乎是嗤笑出声，声音在空荡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他猛地站起身，台灯被撞得晃了晃，光晕在墙上摇摇晃晃，像他此刻混乱的心绪。“清研，你自己信吗？”
他走到窗边，推开条缝，寒风灌进来，吹得他脸颊生疼。九直管是什么地方？去年他去那边支援检查，亲眼看见脚手架上的工人连安全带都懒得系，安全员说两句，对方就梗着脖子喊“出了事我自己负责”；更别提那些被压在抽屉最底层的隐患整改单，墨迹都快褪没了，也没人管。
在那种地方谈“提拔”，无异于在流沙上盖楼。
“我知道你觉得悬。”施清研的消息很快过来，字里行间透着股无奈的清醒，“不是对你的工作能力不认可，而是对直管部没有信心。”陈景辰把这句话反复看了两遍，只觉得心口堵得慌——她什么都明白，却只能接受。
他想起三年前在学校模拟的安全培训课上，施清研站在讲台上，指着ppt里的“安全愿景”说：“我希望有一天，咱们的安全员不用再跟班组吵架，因为他们知道，安全不是为了应付检查，是为了自己能回家吃晚饭。”那时她眼里的光，亮得像正午的太阳。
可才两年，这束光就要被扔进九直管那片混沌里了。
“我们刚出来社会才两年啊。”陈景辰对着屏幕敲下这句话，指尖用力到泛白，“公司很多门道都没有摸清，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咱们看得懂吗？就说三直管那个王经理，你知道他跟班组老板是什么亲戚？连总公司的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去九直管，能斗得过那些根深蒂固的‘规矩’？”
他想起自己刚到巧家时，有个班组想在防火材料上做手脚，塞给他一个厚厚的信封。他当场就扔了回去，对方撂下狠话“你等着”。后来是杨经理拿着监控录像找到对方老板，才算把这事压下去。那时杨经理拍着他的肩膀说：“景辰，不是每次较真都能全身而退，得有人替你撑腰。”
可施清研在九直管，谁替她撑腰？
手机屏幕暗了又亮，施清研回了长长的一段：“是啊，我也是跟你一样的想法。可那天安全部的人找我谈话，话里话外都在说‘年轻人要懂得服从’，还说‘九直管是锻炼人的地方’。我要是不答应，你觉得他们还会给我留什么路？”
陈景辰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后背抵着暖气片，却暖不了心里的寒。他仿佛能看见施清研坐在安全部办公室里的样子：手指紧紧攥着衣角，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反复撕扯。她不是没反抗过，只是反抗的声音太微弱，被现实的洪流轻易就淹没了。
“我懂。”他回复道，三个字打得无比沉重。在这个讲究“人情”和“服从”的环境里，一个没背景、没资历的年轻女孩，除了接受，似乎别无选择。就像去年那个被班组打伤的安全员，最后也只是换了个项目，连句道歉都没等来。
“所以我现在当务之急就是，只能先离开三直管。”施清研的消息带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在那里多待一天，我都觉得窒息。王经理看我的眼神，班组那些人阴阳怪气的笑，我真的受不了了。去九直管，至少是个新地方，哪怕难，也算换个环境。”
陈景辰想起施清研有轻微的神经衰弱，以前在镇雄加班晚了，一点动静就会惊醒。她在三直管受了这么多委屈，怕是夜夜都睡不好。离开，或许对她来说，真的是种解脱。
可这解脱，代价太大了。
他捡起掉在地上的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悬了很久，才慢慢敲下：“唉，作为好朋友，真希望你能够去到一个好的直管部。”这句话刚发出去，他就觉得鼻子一酸，赶紧别过头，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
镇雄的星星很少，只有几颗疏疏落落的，在云层里若隐若现，像施清研此刻迷茫的未来。“不然，可能这次出来之后，往后想翻身就更是有点痴人说梦的感觉了。”这句话他打得很慢，每个字都像带着千斤重——他太清楚行业里的规则，一旦被贴上“不合群”“太较真”的标签，再想往上走，难如登天。
就像那些被压在底层的隐患整改单，除非遇到愿意翻箱倒柜的检查者，否则永远没有见光的机会。
“我知道。”施清研的回复简单得让人心疼，“但总不能一直哭吧。”后面跟着个笑脸表情包，可那僵硬的嘴角，怎么看都像在强颜欢笑。
陈景辰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砸在手机屏幕上，晕开了那个假笑的表情。他想起去年施清研生日，两人在镇雄的小吃街买了碗羊肉粉，她边吃边说“等项目结束，咱们去考注册安全工程师，到时候就能去更好的平台”。那时的憧憬多真切，像刚出锅的粉汤，冒着热气。
可现在，这热气眼看就要被现实的冷水浇灭了。
“明天几点到镇雄？我去接你。”他深吸一口气，擦掉眼泪，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平静些。
“不用啦，我坐早班车，到了直接转车去九直管那边，不麻烦你了。”
“不麻烦。”陈景辰几乎是立刻回道，“我资料也差不多弄完了，正好跟你吃顿饭。我们就去外面吃顿饭，我请你。”
屏幕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陈景辰以为她不会同意，才收到回复：“好。”
挂了聊天框，陈景辰瘫坐在地上，办公室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窗外呜呜的风声混在一起，像谁在低声哭泣。他看着桌上那盆“玉露”，忽然觉得它像极了施清研——看似柔弱，却在努力扎根，哪怕环境再差，也想挤出点绿意。
可九直管那片土壤，能让她扎根吗？
他不敢想。
起身走到桌前，陈景辰把整理好的资料放进档案袋，指尖触到袋口的绳结，忽然想起施清研教他的系法——“这样系紧点，不容易散”。他慢慢地系着，一遍又一遍，直到绳结勒得手指发红。
窗外的风还在刮，台灯的光晕里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光里翻滚、沉浮，像他们这些在行业里挣扎的年轻人。陈景辰知道，明天的那顿饭，大概率是沉默多于欢笑；知道施清研此去九直管，前路必定坎坷；知道自己能做的，或许只有这一顿饭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