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边陲,新城。
夏末酷烈,干燥空气仿佛一点火星就能炸裂。夯土城垣在日头下被炙烤得一片惨白,寸草不生的墙根蒸腾着扭曲的热浪。城头之上,原本稀疏的守卒此刻密如蚁聚,每一张脸都因恐惧而扭曲,汗珠混着尘土在沟壑纵横的脸上冲刷出污浊的痕迹,手中握紧的戈矛木杆被汗水浸得滑腻异常。无人言语,粗重的喘息混着喉头压抑的呜咽是唯一的声响。他们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钉着城下!
地平线!
如同一条不断膨胀蠕动的黑色巨龙!铁蹄踏地的闷响沉闷得如同大地深处的闷雷!越来越近!越来越重!
黑!
纯粹的!令人骨髓冻结的黑潮席卷而来!
宾胥无!立于黑铁战车之上!玄甲覆盖全身!如同移动的钢铁堡垒!手中那柄形制狰狞如恶龙开叉的巨形开山画戟斜指苍穹!戟尖在炽烈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仿佛要刺穿天幕!所过之处,大地呻吟震颤!
五千重甲锐士!如一片沉默行进的钢铁丛林!每一步都踏得烟尘翻滚!甲片摩擦的“嚓啷”声连成一片密不透风的死亡宣告!沉重的方阵层层推进!巨大的玄铁厚盾相互咬合,缝隙中探出的密密麻麻的戈矛冷光,如同巨兽探出的獠牙!锁定了这座被恐惧围困的孤城!森冷的杀气如同实质的海水,淹没城墙!
轰隆——!!
兵锋未至!城外仅有的一圈杂树林已被暴烈的齐兵连根拔起!断木枝叶被踏为齑粉!粗大的树干被巨力拖曳!投入深掘的壕沟!引燃的篝火如同愤怒的赤龙腾空而起!粗大的火头舔舐着苍穹!浓烟滚滚!将本就灼热的空气炙烤得如同熔炉!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燃烧的焦臭!更浓烈的!是一股来自大军铁蹄、汗水和死亡气息混合的腥膻!
新城!瞬间沦为汪洋中的孤礁!被这无边无际、充满毁灭气息的黑色海水,从四面八方彻底——围死!连一丝缝隙都未曾留下!
铁壁合围!绝境已至!
新郑宫廷。
厚重的宫门被“嘭”地一声撞开!泄子良!这位新城主将!甲胄上沾满征尘与冷汗的污渍,头盔歪斜,一路狂奔!连滚带爬地闯入内殿!扑倒在冰凉光滑、能映出他惊恐倒影的金砖上!声音嘶哑破裂!带着几乎要撕裂喉管的哭腔:
“王上——!!齐兵!齐兵……围城了——!!”
“宾胥无!隰朋!两路猛虎!五千……不!一万!黑压压望不到边!新城……新城已经……”他猛地抬起头!额上撞出的青紫混着冷汗!眼中只剩下末日降临般的绝望:
“水泄不通——!!!”
嘶——!
郑文公原本瘫在宽大的镶玉座椅上,此刻如同被滚水烫到,猛地弹起!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如同风中残烛!袖中那份冰冷的密诏,此刻仿佛烧红的烙铁!滚烫!刺痛!烧穿了他的衣袖!烫到了血肉!蚀进了骨头!恐惧如冰冷的毒蛇顺着脊椎蜿蜒而上!
“天——!”一声绝望的叹息炸开!大夫孔叔第一个挺身而出!苍髯戟张!枯槁的双手用力捶打地面!“不听臣言!悔之晚矣——!”
堵叔紧随其后!须发皆乱!声音嘶哑如同金铁刮擦:“背盟……乃自掘坟墓!悔——!大悔——!!”
师叔重重叩首!额骨撞击金砖的闷响声如同丧钟!“事已至此!齐师利刃悬颈!如……如瓮中之鳖!唯……唯有一途!忍辱……求活——!!”
“活……活路何在?!”郑文公声音颤抖!眼中全是溺水者般的光!
孔叔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毕生力气!声音沉稳下来!一字一字如同重锤!砸开绝望的死局!
“认罪!低头!屈膝——!!”
“宣!太子伯华!王宫仪仗!黄钺驷车——!”孔叔抬头!眼中燃烧着决绝!“亲奉——金帛重礼!出使齐营!谢——逆天大罪——!”
他猛地一指虚空!仿佛穿过宫墙直指那铁壁合围的恐惧核心:“齐侯!虽霸!然……霸有霸义!其志在尊王攘夷!非贪图杀戮!其德厚!其量广!”
声音陡然沉缓!如寒冰:“太子!储君!血胤嫡嗣!代父跪膝!以‘礼’之极!承‘罪’之极!奉‘忠’之极!奉天子赐!叩盟主阶!”
“此!方是唯一!能撬开那铁围枷锁的——赎命——砝码——!!”
郑文公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疯狂与恐惧交织!最终!牙关咬碎!一个“诺”字!自牙缝中迸出!带着血腥气!
金殿阴影流转。几缕残光透过窗棂,落在太子伯华苍白而冰冷的侧脸上。他静立于玉阶下,姿态恭顺,垂首聆听父亲那因恐惧而变调的宣诏。
郑文公的声音还在殿内回荡:“……华儿!代父行此大礼!携重器!亲赴齐营谢罪……”
伯华低垂的眼睑微微颤动了一下!那极细微的动作,如同冰面上悄然裂开的纹路!就在众人以为他将领命而退的刹那!
伯华!猝然抬首!动作如刀锋出鞘!冰冷!迅捷!
脸上再无半分温顺!目光锐利如淬毒的冰针!直刺父亲因恐惧而慌乱的眼眸!
“父王!”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割裂一切的寒意!“当日朝堂!孔叔诸贤!披肝沥胆!泣血直谏!力主尊齐!共赴首止!言犹在耳!”
他猛地向前一步!腰背挺直如同青松!竟有几分狰狞之气!
“是谁?!”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尖刀剜向郑文公最隐秘的疮疤!
“是谁!在我郑国命运悬于一线之际!力排众意!力阻父王?!引我宗庙入万劫不复之境?!!”
他目光如钩!精准无比地!锁定了此刻缩在殿角、面色煞白如纸的申侯!
“是申侯——!!”伯华的嘶吼带着倾泻而出的仇恨!“此等乱国奸佞!不杀——何以谢天下?不诛——焉能消齐侯之怒?!更——焉能救我国于刀兵炼狱——?!”
字字如炸雷!轰得殿内死寂!
申侯如被无形的巨锤砸中!浑身剧震!一股寒气自脚底瞬间窜上头顶!他惊恐地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眼珠暴凸!死死盯着那冰冷如深渊的太子!脑中一片空白!
郑文公的脸!瞬间由煞白转为死灰!再由死灰涌上潮红!身体剧烈颤抖!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玉座扶手!目光在面沉似水的太子与抖如筛糠的申侯之间疯狂扫视!
那冰冷的铁围之危!那滔天的灭顶之惧!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压垮了他最后一丝犹豫!
“杀——!!”一个从胸肺深处炸裂出来的字!带着绝望的血腥与决绝!
“将——此——獠——明正典刑——!取其首级——!!”
哗——!
两名殿前铁卫如黑风扑出!巨钳般的手掌死死攥住申侯双臂!如同拖拽一捆稻草!申侯爆发出非人的、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
“王上——!饶命——!我是为郑国……”声音戛然而止!一只巨大的铁掌捂死了他的嘴!只余下疯狂踢蹬的双腿和喉头绝望的“嗬嗬”声!
如死狗般被拖出金殿!拉出的长长水渍在光洁的金砖上格外刺眼!那是彻底的失禁!留下的!只有殿门外长廊尽头!那一声沉闷如同劈开朽木的——斧钺破颅——闷响!
咚!
一颗沾满血污、须发凌乱、犹自圆睁着恐惧与不甘眼珠的头颅!被内侍用玉盘盛着!捧到太子伯华身前!那切口处的血尚温热!一滴粘稠的血珠!“啪嗒”一声!重重砸落在殿内织锦地毯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红的污渍!如同一个巨大的暗叹!
齐军大营。
玄色的帅帐如同盘踞的洪荒巨兽。帐内没有繁复装饰,只有简单的兽皮铺地,几张冷硬的木案。巨大的行军地图在帐中铺开,山川河流城池清晰如刻。宾胥无与隰朋肃立两侧,铁塔般的身体将帐内的灯火压得忽明忽暗,如同两座沉默的嗜血杀神。
一只巨大的漆盘被放置在地图中央。
盘中所盛之物!惨烈刺目!
一尊青铜酒爵!爵身雕刻的兽饕餮纹在火光下扭曲跳跃!爵中半满的酒液荡漾!被一只干枯僵硬、指节痉挛伸张的手掌死死攥住!
断腕!
齐肩!齐肩而断!
苍白的皮肤包裹着虬结蜷缩的肌腱!断裂的森白腕骨和筋肉筋膜纠缠成团!凝固的血液酱紫发黑!如同在皮肤上绘出恶毒的符咒!
这断掌!此刻却如供神的祭品!牢牢禁锢着那青铜酒爵!仿佛那人至死也要抓住象征身份的权柄!不肯松脱!
酒爵之后!
一颗须发凌乱!双目圆睁!瞳孔深处凝固着极致恐惧、惊愕与刻骨怨毒的头颅!
申侯!
脸上最后那凝固的惊骇表情!如同一个永恒的咒诅!
伯华!一身郑国储君冕服!通身锦绣华彩!却在此刻这充满铁血与死亡气息的帅帐之中!显得格格不入!如同精致的瓷器误入了刀兵坟场!他跪伏于地!双掌高举!捧着一卷明黄诏书!
声音清朗!平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精准:
“郑太子伯华!代父请罪!逆臣申侯!乱政背盟!蛊惑君心!使我郑国堕入深渊!险陷万劫不复!其滔天罪愆!罄竹难书!今斩此獠!枭其逆首!”
他微顿!喉结滚动!咽下那几乎喷薄而出的快意!伏得更低:
“奉首级!奉金玉宝器!奉郑国宗庙至诚——叩拜盟主阶前!求天眷怜!望盟主大人……垂恩赦宥!解新城刀兵!复旧日盟好!”
言辞恳切!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额前玉珠撞击冰冷潮湿的地面!发出清脆的碎响!
帅帐死寂!只有火盆内炭屑偶尔的噼啪声。
宾胥无冰冷的铁面覆盖之下!鼻息间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混合着血腥与轻蔑的喷响!目光如毒刃扫过伯华低伏的背脊!又落在那颗狰狞的头颅上!
隰朋!手掌一直压在腰间刀柄!骨节因用力而发白!指节缓缓移动!冰铁与甲叶摩出令人牙酸的微响!如同一头猛兽在衡量撕咬的时机!
帐中气压!如同绷紧的巨弓!下一瞬便是万箭齐发!
桓公!并未在帅帐!
他端坐于一方特意布置的金漆大案之后!案上堆放着散落的竹简舆图!象征霸主的九旒冕冠已除!唯余玄色软袍衬着魁梧身躯!深邃目光穿过帐门!仿佛已将百步外帅帐中那血淋淋的一幕尽收眼底!
管仲!立于侧旁!一袭青袍洗得微微发白!如同潭边水影!神色无波!唯有几缕长须在无风的空气中微不可察地拂动!
“申侯伏诛!郑太子亲至!以国礼跪阶!”桓公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如同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仲父以为……此‘礼’,当如何‘纳’之?!”
管仲眼帘微垂!目光掠过案上一只摊开的、描绘着天下山川地理的帛卷!眼神如古井深潭!涟漪不起!声音清晰!如同水滴落入幽谷:
“王上!”
“礼者!规!矩!绳墨!霸者驾驭天下之——‘轨’!”
“德者!雨露!春风!泽被万邦之——‘器’!”
管仲目光投向帅帐方向!穿透重重障碍:
“郑伯!已俯首低阶!缚献谗首!奉太嫡以血胤至诚叩首!其‘礼’已至!其‘罪’已呈!其‘轨’已归正位!”
管仲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难以撼动的洞察:
“今……其‘轨’已归入王上大道!若再强驱万乘之轮!碾碎微芥!其声名何存?!其所据大义何存?!若天下诸侯皆惧:献罪亦死!叩首亦诛!尚有何路可存?唯有……困兽死战!天下复燃烽烟!”
管仲对着桓公!深深一躬!
“杀伐!乃权柄之末路!权柄极致——乃令天下生畏更……生敬!畏其威!敬其德!德威相济!方得长久驾驭!”
“令其生!使其惧!存其国!使其永戴王上如北辰!”
他直起身!声音斩钉截铁!
“新城之锁!当——解——!”
此言一出!帐中凝滞的气氛骤然松动!如同冰河暗涌!
桓公猛地站起身!玄袍带起风声!眼中杀伐的血光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缓缓抚平!化作一种深沉的掌控之意!
“准!”一字千钧!
“传令宾胥无!”声音陡厉!“新城之围!解——!!”
“召郑太子伯华——!”下一句已转平和!却带着不容辩驳的王者气度!
“寡人!赐——宴——!以礼——送——归——!!”
新郑城内。
惊魂甫定的街巷深处。一座门庭冷落的老宅深处。
孔叔枯坐于昏暗的斗室中,面前一豆油灯跳跃着幽微的光。窗外,传来隐约的喧嚣,是郑伯为太子设宴庆生还的丝竹声。
一枚冰凉的玉笏,被孔叔枯瘦的手掌紧紧攥着,紧贴着他那早已冷却的胸膛。笏上深刻着一个深色浸染、笔力遒劲、仿佛从玉质深处透出血气与恨意的朱砂大字:
“礼”
他眼神空洞地凝视着窗外渐渐沉落的夜幕。
黑暗中,那玉笏上的“礼”字,如同血书般!刺透寒夜!印在每一个幸存者心底!化作一句无声的泣血箴言:
郑国得存?!
齐斧未落?!
不过……
是因为霸者还肯套着礼法的枷锁罢了!
那枷锁……悬顶依旧!
这满城的喘息……
不过是虎牙间……漏下的一丝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