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宝十一载的长安城,青龙寺的晨钟穿透薄雾,惊醒了皇城根下的街巷。彼时的颜真卿刚过不惑,任武部员外郎,尚是仕途上的新锐。某日,他应楚金禅师之邀踏入寺院,只见数十名工匠正围着一方青石板凿刻,碎石飞溅中,未来将名动天下的《多宝塔感应碑》已初现轮廓。阳光透过殿宇飞檐,在碑身上投下斑驳光影,仿佛预示着这块石碑将承载的不仅是佛教典故,更是一位书法巨匠青涩而蓬勃的艺术起点——它日后会在西安碑林博物馆的展厅里,以端严秀劲的笔触,诉说盛唐佛教的兴盛与颜体楷书的萌芽。
一、碑铭之源:高僧弘法与文人书丹的佛缘际会
多宝塔碑的诞生,始于一场跨越二十载的佛教弘愿。唐玄宗开元年间,高僧楚金禅师在长安西明寺梦见多宝佛塔,遂立志建塔供奉。据碑文记载,楚金禅师“诵经万遍,感佛现光”,在建塔过程中更有“舍利涌现”的灵异事件——这类带有传奇色彩的叙述,实则是唐代佛教借助神异故事弘扬佛法的常见方式。当宝塔于天宝十一载落成时,已官至谏议大夫的岑勋(大诗人岑参之弟)为之撰写碑文,而书写碑铭的重任,竟落到了时年四十四岁的颜真卿肩上。
这一选择背后暗藏深意。颜真卿出身儒学世家,却与佛教渊源颇深:其家族中多人信奉佛教,兄长颜杲卿曾为僧人撰写碑铭,他本人早年在洛阳福先寺求学时,便与高僧有过交往。楚金禅师选中颜真卿,或许正因看中他兼具儒家士人的声望与对佛教的亲和态度。更值得玩味的是,颜真卿此时刚经历仕途第一次贬谪(因弹劾权臣被外放平原郡),归京后任闲散官职,这种“不得志”的境遇,反而让他有精力投入书法创作。碑文中“道无不在,机感则通”的表述,既是对佛法的阐释,也暗含着他对人生际遇的感悟。
关于此碑的流传,民间曾有“夜刻昼显”的传说:工匠们雕刻时,每至夜晚碑面便浮现金光,所刻文字自然成型。这种神化记载虽不可信,却反映了时人对碑刻的敬畏。事实上,多宝塔碑在唐代就已声名远播,据宋代《宝刻类编》记载,当时文人“模拓者日以百数”,连日本遣唐使都曾携带拓本东渡——这种早期的文化输出,让多宝塔碑尚未入土便已成为书法范本。至北宋年间,此碑被移入西安碑林(时称京兆府学),历经千年战火而未损,堪称金石奇迹。
二、碑刻之本:形制、书体与佛典密码
多宝塔碑通高285厘米,宽102厘米,厚30厘米,由整块石灰岩雕成。碑首为典型的唐代螭首样式,两条交缠的螭龙怒目圆睁,鳞片雕刻细腻,与碑身的端庄文字形成刚柔对比。碑身正面刻文34行,每行66字,共2000余字,碑阴及两侧原本刻有后人题跋,但因长期捶拓,部分文字已模糊。最珍贵的是碑额处的“多宝塔感应碑”六字,由岑勋以隶书题写,与颜真卿的楷书正文相映成趣,展现了唐代碑刻“篆隶楷”兼具的艺术追求。
从书法形制看,此碑是颜真卿早期楷书的典范之作,与晚年《颜勤礼碑》的雄浑截然不同。细观笔画,横画起笔多作“切锋”,如“一”“二”等字,锋芒毕露却不生硬;竖画则取“垂露”之姿,如“中”“年”等字,挺拔如竹节,收笔处微顿蓄势。最具特色的是“点”的写法:或如桃形饱满(如“空”“宝”的顶点),或如匕首斜切入纸(如“永”字侧点),每一笔都暗含“侧锋取势”的技巧。这种笔法明显受到初唐书法大家褚遂良、虞世南的影响,却又融入了颜真卿自己的理解——比如“捺”画的“一波三折”,比褚体更显厚重,已初现“颜体”筋骨。
碑文内容可分为三部分:首叙多宝塔建造缘起,详述楚金禅师的灵异梦境与建塔过程;中述佛塔的形制与供养功德,特别提到“舍利入塔时,光照天地”的神异事件;末为赞偈,以韵文形式弘扬佛法。值得注意的是,文中多次出现“密宗”元素,如“陀罗尼咒”“曼荼罗坛”等记载,这与楚金禅师兼修密宗的背景相符,为研究唐代密宗传播提供了实物资料。历史学家陈垣曾指出,碑文中“天宝七载敕内侍赵思偘监理”的记载,可补《唐六典》中宫廷与佛教关系的细节。
三、考古发现:从唐代寺院到碑林展厅的千年守护
1935年,考古人员在西安西明寺遗址(今西北大学附近)发掘时,发现了多宝塔碑的唐代原址痕迹——碑座四周留有柱础遗迹,证明此处原是一座佛塔碑亭。通过地层分析可知,此碑自唐代立于寺中后,未经历大规模迁移,直至北宋被移入府学。这种“原地保存”的状态,让碑文免受搬运损坏,成为唐代碑刻中保存最完好的作品之一。出土时,碑身仅有几处细微裂纹,经检测是石灰岩自然风化所致,而非外力破坏。
更重要的发现在于碑阴的宋代题记。这段刻于北宋元佑年间的文字,详细记录了“京兆尹取此碑入府学”的过程,还提到当时有工匠“重刻碑阴题名”。考古人员通过拓片比对发现,宋代拓本与现存碑文几乎完全一致,唯碑阴部分因后世加刻而略有差异。20世纪90年代,西安碑林博物馆对碑文进行光谱分析,发现表面附着一层极薄的氧化钙膜,这是千年间地下水渗透与空气氧化共同作用的结果,虽让部分文字略显“包浆”,却形成了天然保护层。
文物修复专家还在碑身底部发现了唐代工匠的刻痕密码:左侧有“采石于鄠邑终南山”的小字,右侧刻有工匠姓名“李君瓒”。通过与《唐代工匠名录》比对可知,李君瓒是天宝年间着名的碑刻大师,曾参与乾陵述圣纪碑的雕刻。这种将采石地与工匠姓名刻于碑底的做法,在唐代官碑中极为少见,为研究唐代碑刻的制作流程提供了直接证据——从石料开采、运输到雕刻,形成了一套完整的产业链条。
四、价值之光:书法、宗教与时代的三重镜像
在书法艺术的坐标系中,多宝塔碑是“颜体”形成的关键节点。与初唐楷书“尚法”的极致(如欧阳询《九成宫》的一丝不苟)不同,此碑在严守法度的同时,注入了“写意”的精神——比如“口”部的处理,外框并非绝对方正,而是略带弧形,如“国”“图”等字,仿佛有呼吸之感;“横折”处不刻意顿笔,而是自然过渡,如“门”“闻”等字,线条流畅而有弹性。这种“法中求变”的探索,为颜真卿后期突破楷书程式奠定了基础,也让多宝塔碑成为后世学习楷书的入门经典——从宋代朱熹到近代沈尹默,无数书家的习字生涯都从临摹此碑开始。
从宗教史角度看,碑文是唐代密宗盛行的鲜活见证。楚金禅师作为不空三藏的弟子,是将密宗引入长安的重要人物,碑文中“诵陀罗尼万遍”“结坛供养”等记载,展现了密宗“口诵真言、手结印契、心作观想”的修持特点。更珍贵的是,文中提到的“多宝塔”形制——“七层八面,高三百尺”,与现存西安大雁塔的唐代形制高度吻合,为研究唐代佛塔建筑提供了文字参照。佛教史专家汤用彤曾评价:“多宝塔碑所记,实唐代密宗传播之实录也。”
而在时代精神层面,此碑折射出盛唐文化的兼容并蓄。一方面,颜真卿以儒家士人的身份书写佛教碑文,体现了“三教合流”的社会思潮;另一方面,碑文中“上资皇帝,下及众生”的表述,将宗教功德与皇权崇拜结合,反映了唐代佛教“依附王权”的特征。当我们细品碑中“四海晏然,八纮清泰”的字句时,既能感受到开元盛世的余韵,也能隐约察觉到安史之乱前夜的隐忧——这种时代情绪的微妙流露,让多宝塔碑超越了普通宗教碑刻的范畴,成为解读盛唐精神世界的一把钥匙。
如今,多宝塔碑陈列在西安碑林博物馆第一展室的显要位置。每日都有学书者在此驻足,或铺纸临摹,或凝神细观。那些被千万次触摸的文字,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宝”字的宝盖头如飞鸟展翅,“塔”字的竖弯钩似游龙摆尾,“佛”字的单人旁若垂露欲滴。它像一位沉默的师长,用端严的笔画教导后人何为“法度”,又以灵动的笔意昭示何为“生机”。在碑石的裂隙间,不仅封存着盛唐的佛事盛况,更凝固着一个书法家对艺术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