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睿渊转身时,正见镇南王陈昊看了过来。这位镇守青州十七年的藩王指尖正摩挲着刀鞘上的水波纹——那是与南越水战留下的刻痕。
“皇叔看了这些策论?”
陈睿渊率先开口道。
陈昊哼了声,从怀里掏出块冻硬的青稞饼——与张铁牛呈上的别无二致:“幽州转运官扣的粮,有三成经了青州漕运。”
“三皇子可知道,去年南越水师犯境时,咱们的战船连火油都凑不齐?就因为那些狗官拿青苗钱换了宅子!”
陈睿渊目光一凝:“青州水师的火油……”
“都在这儿了。”镇南王一挥手,下人抬上一个箱子,打开露出密密麻麻的火油渍,“本王让人从沉船里刮的。南越人用的‘海狼油’能烧七天七夜,咱们的‘青苗油’遇水就灭——”
他忽然凑近,压低声音,“但更狠的是,朝廷派来监军的‘钞关吏’,竟要拿水兵的月钱抵青苗钱。”
陈睿渊摸出袖中青铜钱,背面“兵”字映着藩王甲胄:“皇叔觉得,是该先堵南越的战船,还是先治咱们的‘钞关吏’?”
“都得治。”
“但本王更想知道,三皇子让各州府开‘议察局’,许百姓直陈利弊——”
“要是青州的水兵也来‘直陈’,说他们的将军克扣军粮……这‘利弊’,朝廷敢听么?”
陈睿渊与他对视,开口道:“去年皇叔在漓江凿沉南越二十艘楼船,用的是‘以水制水’之法。”
“如今治吏,便该用‘以民制吏’——水兵的月钱若再被克扣,他们自会去议察局敲登闻鼓,到时候……”
“到时候,本王第一个砍了那监军的狗头。”
镇南王甩袖将青稞饼拍在廊柱上,饼屑簌簌落在“吏弊巡查使”批文上,“但三皇子得给本王个准话——这‘先斩后奏’的权,是只给御史台,还是……”
陈睿渊听后,抬头时目光已冷如塞北冰河:“皇叔镇守青州,防的是南越的水;这议察局和巡察使,防的是朝堂的‘水’——”他顿了顿,见镇南王甲胄上的狼首正对着自己腰间玉佩,“但无论哪片‘水’,都不该漫过‘民’字这块基石。”
陈昊忽然大笑:“好个‘民字基石’!”
“若朝廷真能让‘恤民’玉牌比催租牌硬,本王纵是在漓江里泡烂了骨头,也认这理!”
陈睿渊望着陈昊,见其甲胄上“忠”字与自己玉佩“孝”字遥相呼应,忽然想起太祖临终前说过:“藩王握刀,皇子执笔,皆为护这万里江河。”他摸出罗盘,指针正稳稳指向青州方向——那里既有南越的战船,也有张铁牛同营兄弟的老娘,正等着青苗钱换的粮。
陈睿渊命人将镇南王带来的青稞饼切成十二块,分别放在十二卷策论之上。
洛洪接过来,展开鎏金策论册,朱笔在“富国富民”四字上勾勒出灼眼的红圈。十二位学子的墨稿在晨风中掀起边角,苏婉儿诗稿上的血痕与张铁牛青稞饼的碎屑同时抖落,在“先后”二字间拼成一道暗赤色的分界线。
“《青苗法新议》辩题成绩如下——”
洛洪的声音混着檐角铜铃响,从观礼台传遍广场。惊起的麻雀扑棱棱掠过广场正中央的“正大光明”匾额,翅影在青砖上投下细碎的晃动,恰似学子们策论里那些颤抖的“民”字。
“判分标准:论及‘民为国基’者加贰分,引实证破‘先后之辩’者加叁分,空言‘祖制’者减壹分。”他扬起手中朱笔,笔尖掠过广场西侧的策论公示墙,十二张黄绢卷轴依次展开,苏婉儿的血泪诗稿、张铁牛的青稞饼拓印赫然在列。
崇文书院·苏婉儿:
“《恤民诗稿》以《催租图》《卖炭翁》为证,血痕墨点皆百姓骨血,然未引《均田令》疏议——初评伍分柒厘(丙等上)。”
洛洪话音未落,广场东侧织户群中突然爆发出哭喊,数十人举着断机杼、破布梭涌到台前,为首老汉抖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袖嘶声喊道:“青天大老爷!我婆娘上个月被逼死在织机前,断气时手里还攥着没织完的帛!”
议论声如潮水漫过广场,有人踉跄着捧出渗着草籽的锦缎残片,正是诗稿中“经纬间嵌草籽”的实证。
洛洪凝视着苏婉儿发间“恤民”玉牌,见其绳结已被泪水浸透,朱笔在“未引律例”批注旁补写:“情胜于文,证高于典”,随后振笔勾销初评:“加肆分,终得玖分柒厘(甲等中)。”
观礼台上,三皇子陈睿渊望着织户们高举的断机杼,忽然想起太液池畔匠人呈献的“祥瑞锦缎”——原来那些光鲜缎面下,真的浸着百姓的血与泪。
鸿鹄书院·张铁牛:
“军粮掺沙、户绝充公,皆铁证如山,‘战场砍敌’之喻直击‘兵民一体’要旨,然‘宰狗官’语有违法度——初评陆分柒厘(乙等下)。”洛洪话音未落,观礼台突然传来金属相撞声,镇南王陈昊的玄铁刀鞘已磕穿栏杆木榫,刀环震得铜灯油花溅在“吏弊”策论上。
“放屁!”
陈昊暴喝一声,震得广场北侧武学生们的狼头腰带扣齐齐作响,“老子在青州吃的沙子比这小子青稞饼里的还多!哪个狗官再敢扣军粮,本王先砍了他狗头给弟兄们祭旗!”
台下“武经科”学子轰然响应,靴底跺得青砖扬尘,有人当场扯开衣襟,露出与张铁牛如出一辙的狼头刺青。洛洪望着镇南王甲胄上的血锈,朱笔在“粗鄙乱法”批注旁画了个血红的问号:“边军血勇,岂容轻慢?加贰分——终得捌分柒厘(乙等上)。”
观礼台阴影里,三皇子陈睿渊摸了摸腰间空悬的刀穗——那是去年巡视边疆时,一位老卒送他的狼牙所制,此刻正随着武学生的呼声微微震颤。
国子监·赵承德:
“引商君、文景为鉴,以‘钱分正反’破题,‘三法’直指吏弊,然‘开国钱’旧事稍显激切——初评捌分叁厘(甲等下)。”洛洪话音未落,三皇子陈睿渊已抬手轻叩公示墙上的青铜钱拓片,钱背“粟帛兵”三字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此人之论,非激切,乃赤诚。”陈睿渊转身时,腰间玉佩与拓片“民”字投影重叠,“三十年前熔毁的是钱,今日该重铸的是‘民为国基’之心。”说罢取过狼毫,在“稍显激切”批注上勾连出火焰般的纹路,“加壹分柒厘,许为‘变法蓝本’——终得壹拾分(甲等上)。”
……
当陈大柱《饥民血疏》的“伍分(丙等上)”落定,广场东侧的百姓突然跪下一片——那是燕州流民的亲属,膝盖砸在青砖上溅起尘土。陈睿渊快步走到台前,袖中青铜钱“当啷”坠地,正面“民”字与广场青砖上的血渍叠成重影:“诸位且看,最高分拾分与最低分伍分,合为‘十五’——此乃本朝‘十五税一’的仁政祖制,然今日却照见‘富民’与‘富国’的天渊之别!”
洛洪俯身拾起青铜钱,在公示墙“民”字旁重重批注:“税赋之‘十五’易算,民心之‘十五’难量。”广场上的铜漏恰好滴完最后一格,晨钟撞开云层的刹那,苏婉儿的枫叶、李宇的沙土、苏烈的奶疙瘩被风卷上公示墙,在“富国富民”四字间拼成一枚模糊的“民”字,比任何朱砂都更鲜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