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睡吗小亦?该醒一醒了。”
一页誊写着宗规的玉竹纸从疲惫的脸上轻轻摘开,女子沁人心脾的浅香令熟睡的独孤子亦睁开双眼,惺忪之际就看到一张俏脸在桌前无奈的看着自己。
“师姐?”
眼前之人为玉魄宫当今弟子中的魁首,亦是人尽皆知的玉魄神女白仙凝,不过白神女在独孤子亦面前完全没有平日里拒人千里的冷漠。
只见她贴心的走到近前将散落在地的纸张一页页捡起码好,同时柔着眉头浅笑道:“说吧,这次又是因为什么而惹得师尊生气的?”
罚抄宗规已是家常便饭,独孤子亦尴尬的挠了挠头:“前两天偷偷溜出去和凤神殿的那个新得道统的至尊种子切磋了一番。”
“切磋?”
白仙凝略带怀疑的瞪了他一眼,吓得少年赶忙纠正道:“是稍稍下手重了那么一点……”
“结果呢?”
“结果我明明已经让了她几十招了,可还是不小心一拳把她打昏过去,之后就被凤神殿的几个大长老给撵了出来。”
闻言只剩摇头苦笑,白仙凝抬指捏了捏眉心对少年颇为无语:“将凤神殿的至尊种子打的这般狼狈,人家不把你扣在那里好好教训一通就已经很给我玉魄宫面子了,若是下次你偷偷溜出去再敢这般胡闹,我可就不替你这家伙保密了。”
每次独孤子亦逃出宫时都会提前与白仙凝告知一声,不过师姐她总会替自己保守秘密,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二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少年先是歉意的眨了眨眼,或许是想到了什么,刚提笔写下几字的他又不解道:“对了师姐,你最近不是在准备冲刺留名山吗?为何会有空到我这里?”
白仙凝疑惑反问:“你怎么知道?”
独孤子亦笑着解释:“最近宗门中总是能听到有人在讨论此事,说是我们玉魄宫数十位至尊种子都要去留名山试炼,子亦猜想其中定然会有师姐你。”
闻言白仙凝展开孤亦誊抄的宗规,眼神中含着无奈:“没办法呀!谁叫师姐我是玉魄宫这一代的神女呢?必须要替宗门争一口气才行……”
少年则宽慰道:“前两日我曾看到师姐你在寒心潭中修炼,那地方刺骨寒气可是连几位长老都承受不住,没想到师姐你居然能坚持下来,到时候必然能在留名山上刻下姓名吧!”
但就在如此说完之时,孤亦突然停下笔直视她:“师姐不累吗?”
白仙凝听后一滞,毕竟除了少年似乎从未有其他人关心过这个问题。
许久后她才摇摇头道:“累肯定是累了些,但是没有办法。”
“师姐若是觉得累的话,其实我可以……”
少年的话被突兀打断,白仙凝佯装不知不解般赶忙道:“好了好了!要不是师尊与施夷都已经前往留名山,我怕你胡闹才再在走前来此看看,这下也能安心准备动身了。”
她匆匆摊开一张玉竹纸,着墨一笔一划也书写起宗规,希望能用戒规稳住心神。
或许是为了找个话题,白仙凝淡淡道:“对了,阴阳神子又来找你了。”
闻言少年眉头微皱:“那家伙又来烦我干什么?还有师姐,这不是最应该先与我说的事情吗?”
哪知白仙凝冷哼:“他身为荒兽,更是以无信无义为传说的穷奇纯血后代,与他厮混在一起能学到什么好?”
“喂!这坏话本神子可听得一清二楚!”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就从殿外直接飞了进来,似乎视这玉魄宫的禁地如无人之境。
看到来人,白仙凝立刻拔出宝剑将独孤子亦护在身后警惕道:“此乃玉魄宫禁地,你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打量了两眼少年的住处,阴阳神子倍感无聊的撇了撇嘴:“本神子连续来你这玉魄宫四五年了,里面的路自然摸得一清二楚。”
只见他又转头盯着白仙凝龇牙:“还有就是,你个手下败将安敢说些胡言乱语!谁又是传说中的无信无义之人了?”
来人喧闹无比,令独孤子亦无力的叹了口气。
要知道自那次切磋之后的几年里,这阴阳神子几乎每隔数月便要悄悄偷溜到玉魄宫寻自己一次,虽最后总是带着一身伤鼻青脸肿的跑回去,却也扰得独孤某人实在心烦。
“没事的师姐,这段时间正好让他陪着才不会无聊。”
阴阳神子虽常年来此,但的确未做出什么出格之事。狐疑的看了二人,白仙凝也不好再说什么,着急前往留名山的她最后叮嘱了一遍少年,这才踏上剑向着迁移大阵方向飞去了。
见少年的师姐飞走,阴阳神子穷光咧嘴笑了笑:“有没有感觉你这大师姐看你的眼神有些不对劲?”
冷哼着甩了甩手,子亦挑眉:“你在胡说什么,是皮又痒了吧?”
两人平日里已经碎嘴毒舌惯了,穷光并未有半点收敛,看回少年大拇指一指宫外方向:“哈哈,现在闲暇无事,有没有兴趣陪本神子出去逛逛?”
可独孤子亦的罚抄还没写完,他哪里敢再乱跑?
“不去。”
见他拒绝穷光兽瞳一骨碌又道:“不想去看看留名山?”
“留名山?”
少年来了兴致。
“对!就是天下修士做梦都想在上面刻名的留名山!据传留名山上留存着从古至今所有绝代天骄的名字,同时也铭刻下了他们的招数功法,想要往上攀登就必须一位一位打过去。”
看他有了兴趣,穷光继续出言蛊惑:“以你的实力定然能走到半山之上,就不想替你那大师姐为宗门争把脸吗?要知道玉魄宫已经三百多年没有新人在上面留过名了。”
手中的笔突然停下,迟疑片刻后独孤子亦神色一凝坚定道:“如果真如你说的这般,那我就去看看!”
彼时二人都只是天命境巅峰无法撕开空间缺口,去往留名山必须经过传送大阵,只是在路过途中之时被一点意外打断了些许时间。
明阳圣国为人族一方中转大国,其中物产丰饶皆从四海八荒而来。
刚一下传送大阵,穷光便开口道:“本神子的建议是出来以后你我最好都戴上面具。”
独孤子亦不解:“为什么,怕人认出你这位神子?”
就见穷光抬了抬头:“那是自然,况且本神子此生也只认你这一个人族朋友罢了,若是让别人以为你是本神子的跟班,却也有些太过辱没了你。”
荒兽以强者为尊,这个风俗独孤子亦已是知晓。
他笑了笑,接过穷光递过来的面具。
城中聚集天南海北各方强者,而就在圣国中央附近处的街中,此刻正有一位中年人毕恭毕敬的对圣国内府的管事行礼。
“大人,不知这些送来的美酒如何?”
管事的品了一口后满意的点点头:“不错,按你所需要的已经备好了三颗丹药作为报酬,往后若有机会还会寻你海宴城中的美酒作为贡品。”
看到管事递过三个玉盒,中年人立马慎重无比的接过丹药:“谢大人!谢大人!这下小女有救了!”
可就在此时一阵黑光从远处飞来,摄起地面上几十个拉货的车夫便要吞噬,当黑烟散去竟发现是一尊庞大如蟾蜍又似骏马模样奇怪的荒兽。
那几十个车夫还未发出任何惨叫,就被荒兽一口吞入了腹中再没有了生命。
见状四下之人都大惊失色的匍匐在地,只有中年人猛然拔出剑冲着荒兽直刺而去:“光天化日下居然屠戮凡人性命,不可轻恕!”
可荒兽却仅仅扫了他一眼:“区区离魂境的废物,也敢做出头鸟?”
下一刻荒兽突然涨起腹腔,猛的一口气将中年人冲的全身坚骨尽碎跌落在地,而后恶目睥睨四下声音如雷吼道:“本尊可是受冥魂圣国邀请前去享万人血食大宴,但现在肚子饿了些所以先随意找些人畜填填肚子,尔等可还有意见!”
余下所有人皆胆颤心惊,纷纷软弱的退缩。
“不敢不敢,小人不敢……”
“哈哈哈,让本尊再吞了你这废物!”
正待那荒兽刚要痛下杀手之时,突然从极远天外飞来的一剑猛得将他斩杀,再之后的事就是属于圣国之间的谈判,与出手者与受害者便再没了任何关系。
因而荒兽猖獗如此,即便有的人族拥有骨血也会被打断抽干,余留下终身踽踽不前的遗憾,蜷缩在一方犄域之中再也没有了意气。
另一边的留名山下,少女施夷又在房间里看着少年模样的小人偶碎碎念了起来:“哎,已经半个月没能看到笨蛋子亦了,也不知道他如今在干什么…真想把他…永远捆在手掌心里……”
发觉师妹病得不轻,白仙凝无奈的关上门摇了摇头。
可施夷的话似乎提醒了她,不知是何原由,她竟是在见到宫主上官朔后突然询问了一句:“师尊,徒儿想起小亦似乎也到了年纪,不知之后该怎么替他……”
哪知盘坐在大殿之上的上官朔连眼都未开:“子亦的婚书本宫早就准备好,仙凝不必担忧。”
无心之语得有心之答,闻言只觉心中酸痛。
白仙凝难以察觉的颤抖一瞬:“什么、早就…准备好了吗……”
或许是有些不死心,她突然又道:“不知师尊为小亦挑选的是何方门派的神女?又或是玉魄宫中的女弟子?施夷?还是……”
到此上官朔终是睁开菱眸,微微皱眉提醒道:“仙凝,你过两日还要冲刺留名山,在此时候不可胡思乱想扰乱心神!”
知自己情绪波动异常,白神女立马退了两步俯身行礼:“弟子有所失仪请师尊恕罪,仙凝谨遵师尊之命……”
可是缘避不开,是劫也躲不开。
偏偏在刚要踏上留名山的前一日夜半,白仙凝遇到了她最不该遇到的人。就算是戴着面具,她还是一眼就从人群中认出了独孤子亦,便赶忙上前拉住了少年。
“喂!你这家伙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若是让师尊发现,怕是不止要罚你抄写宗规三千遍那般简单了!”
少年是特意来找师姐的,虽然此刻也有了登山的念头,却依然想对她说一声加油。
“师姐,明天一定加油。”
看着少年的眼神,在心中的担忧与责备淡了无数:“……师姐会的,你快点回去吧。”
可迟疑片刻后少年却又道:“还有…师姐、子亦很想去看一次留名山。”
哪知白仙凝立刻拒绝:“不行!若被师尊撞见了她是绝对不会允许的!”
“那就等她回去之后,我再偷偷自己过去。”
见少年眼中的希冀光彩,白仙凝心中猛然一缩,片刻后她扭过头去时声音也逐渐轻了三分:“无论如何小亦都想去吗?”
“对,还求师姐替我保密!”
不知心中挣扎了多少滋味,白仙凝咬牙将他向前推了一把催促道:“知道了!你快点离开,师尊那里师姐会替你想办法的。”
“师姐最好啦!多谢师姐!”
少年雀跃着离开了,却始终没有看见师姐眼中苦涩的光华。
再之后,就是白仙凝挑战留名山成功,但却并非让师尊上官朔满意。
往来的几位宗门至尊种子也都遗憾着相互讨论:“哎,大师姐她太可惜了!只踏上了最底下的山脚,而且还受了极重的伤一时半会都不能痊愈,似乎连师尊都有些奇怪师姐她会如此……”
“你们最近有没有发现师姐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
而回到玉魄宫的上官朔更是勃然大怒。
“子亦去哪了!!”
留守的长老皆惶恐不安。
“这…我等不知啊……”
可就在所有人焦急议论之时,立于殿外的白仙凝突然跪下玉额叩地轻声道:“仙凝以性命起誓,小亦他不日后一定会安全回来的,还请师尊与诸位长老耐心等待……”
见她请罪,许久以来的少年以未知方法逃离宫门的疑惑都被解开,上官朔失望道:“仙凝,一直以来师尊从未怀疑过你,却没想你居然会欺瞒本宫!若子亦他有个三长两短,你可知罪!”
有长老试图缓解一下气氛。
“宫主,仙凝她也只是心疼师弟,当务之急还是先将子亦寻回来吧……”
但此刻,宫主上官朔的眼眸若死死盯着跪伏在地的白仙凝,本就在怀疑为何会差强人意的她此番见状哪里还不明白,就见其眼神骤然一寒恨其不争道:“仙凝!月霜神体在大成之前最忌动心生情,没想到你未能在留名山的原因竟会是因为他……”
冰月殿前的冷霜直攻心神,哪怕是离魂境巅峰的修士也承受不了多久,可重伤在身的白仙凝并未求饶或是否认,就只是一直保持着叩首的姿势。
“还请师尊、成全小亦他这一次……”
眼见如此上官朔终是无奈合眼,起身从她身边慢慢走过。
“你想跪,就一直跪着吧。”
知上官朔不追究白仙凝心中一喜,连忙谢恩道:“多谢师尊成全……”
可就在月影行过不过三五步,一道冰凉刺骨的声音突然传来:“但本宫希望明年你能再去登一次留名山,至于该怎么做你心中应该知晓。”
闻言的白仙凝玉唇微颤,许久后才皱着眉应下:“回师尊,仙凝…明白……”
三日之后,浑身是血的少年被穷光背了回来,可他不敢这般带着独孤子亦进门,怕被人误会是他动的手,只能用传音通知了还在冰月殿前跪着的白仙凝。
从穷光手中接过少年,白仙凝心疼的替他擦了擦脸畔血迹。
就听穷光絮絮叨叨的手舞足蹈道:“你可不知道他这一次算是露了大脸,居然在留名山巅峰处刻下了名字,往后前来提婚的神女乃至女帝恐怕会把你这玉魄宫的门槛给踢平了!”
真是一语戳中痛点,白仙凝剜了他一眼:“用不着你多说!”
“哎?你生什么气啊!”
不知其心思的穷光恼怒了两句,末了有些愤愤的离开了。
独剩二人,白仙凝转身背着少年向他居住的禁地走去。
玉魄宫高千仞万丈,台阶之数岂止千万?对于重伤还未恢复加之跪在冰月殿前三日的白仙凝十分不易,可她却是咬着牙一步一步的向前,没有动用一点点的元气。
这或许是她最后的一点奢求了。
背上,或许是嗅到了熟悉的芳香,力竭昏迷的独孤子亦突然开口言语了半句:“师姐,这次我又赢了,你能……”
话未完白仙凝心中自然疑惑,但以她的想法或许似乎能捕捉到少年该有的意气风发。
子亦会对自己说什么?
是为他而骄傲?
又或是鼓励他继续向着无敌之路踏去?
可都不是,在徐徐风声中只听少年在她耳畔轻声开口道:“师姐、这次我又赢了…你能、不用逼自己这般辛苦了……”
只一瞬间,风声、脚步、呼吸、心跳全都停在了这一刹那,原来她的辛苦与默泪少年一直看在眼里。
为了让自己不受轻侮,他曾拳打号称天下同代的阴阳神子;为了让玉魄宫的美名远扬减轻自己的压力,他不顾千百遍宗规的惩罚而不断挑战至强;如今少年甚至登上留名山为玉魄宫刻下千古之名,最终惹得一身伤同样是为了自己。
少年一直都知道,而她其实也一直都明白。
只是白仙凝不敢面对,因为她若是动了情便失去了支撑其作为玉魄宫首席的月霜神体。
但此刻那层自欺欺人许久的薄冰终是碎成无数,白仙凝突然将独孤子亦缓缓放在台阶之上,随即透过微弱月色慢慢打量着他逐渐褪去青稚的侧脸。
“小亦、为什么偏偏会是你……”
崩溃的白仙凝眼中满是红泪,粼粼残波中因少年而星光点点。也就在月隐最是阑珊之时,那道倩影突然俯下身与睡梦中人交叠在了一起。
许久许久……
当独孤子亦被熟悉的淡淡香味唤醒,兀自睁开眼就见坐在一轮残月山石前的白仙凝,她的脸畔有两道无比明显的泪痕。
不知为何心痛,少年起身踉跄着向她缓缓走去:“怎么了师姐?”
有风吹来,蹁跹二人衣摆。
那汪眼眸中倒映寒泉,将自己的所有心意全都冰冻在最深的心渊之下。
末了,只剩下白仙凝对着孤亦释怀而又哭叹的颤声一笑。
“没什么…小…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