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自然是极其丰盛的。母亲使出了浑身解数,清蒸鲈鱼、白灼基围虾、红烧排骨、蒜蓉菜心……摆满了不大的餐桌。暖黄的灯光下,氤氲的饭菜香气里,流淌着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和纯粹的喜悦。席间,少南简单讲了讲考试和等待结果时的煎熬,子桐则绘声绘色地讲着警校训练的趣事和暑假在家陪奶奶的琐碎,不时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奶奶不停给孙子夹菜,眼神里满是满足。
饭后,少南被奶奶催着早点休息。子桐也懂事地不再缠着哥哥聊天。吴波坐在客厅里,听着儿子房间里传来轻微的洗漱声和女儿在自己房间整理东西的动静,心里被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填满。他起身,习惯性地想去儿子的房间看看,帮他整理一下带回来的行李。
推开那扇熟悉的房门,熟悉的书桌靠窗摆放着。桌上东西不多,一个笔记本电脑,几本摊开的专业书籍,旁边放着一个厚厚的、边角磨损得厉害、露出内里硬纸板的笔记本。那笔记本吴波认得,是少南备考时用来整理申论素材和错题的“宝典”,几乎从不离身。
他下意识地走过去,想帮儿子把笔记本收进抽屉。手指触碰到那粗糙的封面,一种沉甸甸的质感传来。他随手翻开,里面密密麻麻全是字,不同颜色的笔迹标注着重点、心得、批注,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子狠劲。吴波的目光随意地扫过那些关于政策解读、社会治理、民生热点的工整字迹。翻到中间某一页时,他的动作突然顿住了。
那页纸的上半部分,依旧是工整的申论素材摘抄。但在纸张最下方,靠近页脚的地方,有几行字迹明显不同。不像摘抄那样规整,反而带着一种急促的、力透纸背的潦草,墨水洇开了一些,像是书写时情绪过于激动所致。那笔迹,吴波一眼就认出是儿子的。
写的是日期,就在公示期结束、正式录用通知下达的前一晚。
“爸,我走这条路,是因为十年前那个晚上。”
第一行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吴波的眼底。他的呼吸猛地一窒,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他捏着纸页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起来。那个被他刻意尘封在记忆最深处、蒙着厚厚灰尘的夜晚,裹挟着消毒水、消毒水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感,猛地撞开了记忆的闸门,汹涌地扑来。
他几乎能闻到那晚胸外科病房里浓重的消毒水气味和挥之不去的药味。那位姓唐的副县长(当时还是副县长)的母亲,因严重的冠心病和心衰入院,病情凶险复杂。吴波作为胸外科主任,带着团队尽了全力,手术方案反复推敲,术中操作一丝不苟,术后监护更是昼夜轮值。然而,老人家年事已高,基础病太重,加上当时医院在复杂心外手术的设备和经验上确实存在局限,最终还是没能挽留住生命。当监测仪上象征生命的线最终变成一条无情的直线,吴波疲惫而沉重地走出监护室,向守候在外的唐副县长宣布了这个不幸的消息。
门外的唐副县长,五十多岁,梳着背头,即使在巨大的悲痛中,腰杆也挺得笔直。他通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吴波,那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他猛地一步上前,没有咆哮,声音却冰冷、低沉,带着一种上位者特有的压迫感和不容置疑的指责,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在吴波脸上:
“吴主任?这就是你们市医院的水平?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尽力?!” 他伸出手指,不是戳,而是带着一种审判般的姿态指向吴波的胸口,指尖几乎要碰到白大褂,“我母亲进来的时候还能说话!这才几天?!你们是怎么治的?啊?!设备跟不上?经验不足?那你们当初收什么?!这不是草菅人命是什么?!你们对得起这身白大褂吗?!”
那冰冷的指责和刻骨的怀疑,像无数根细密的针,瞬间刺穿了他所有的疲惫和职业带来的使命感。吴波僵在原地,白大褂仿佛成了沉重的枷锁。他试图解释病情和客观条件的局限,但对方盛怒之下根本听不进去。周围护士的低声劝慰、其他医生试图解释的声音,在唐副县长那冰冷的官威和巨大的悲痛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那一刻,吴波感觉自己所有的专业素养和竭尽全力的付出,在那个代表着权力和问责的副县长面前,被轻易地否定、践踏,尊严碎了一地。
就在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屈辱和无力时,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走廊拐角的人群里挤了出来,像一头被激怒的小狮子,猛地冲到了唐副县长面前。是少南!那时他刚上初中不久,个子还小,却张开瘦弱的双臂,死死地挡在父亲身前,仰着头,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不属于那个年纪的愤怒和倔强,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那个高大的、散发着冰冷气息的男人嘶喊:
“不许骂我爸爸!他是好医生!他尽力了!不许骂他!”
那稚嫩却异常尖锐的童音,在压抑冰冷的走廊里,像一道微弱的闪电,短暂地劈开了令人窒息的黑暗。唐副县长似乎也被这突然杀出来的“小兽”惊得愣了一下。少南小小的身体在巨大的权力威压面前显得那么单薄,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的决绝。
那个压抑的夜晚最终在院领导的介入下平息。唐副县长被劝离,少南也被随后赶来的奶奶紧紧搂在怀里。吴波只记得自己当时浑身冰冷,麻木地脱下那件仿佛沾满污名的白大褂,甚至忘了去安抚那个挡在自己身前的儿子。他只记得,在回家的出租车上,窗外流光溢彩的街灯飞速掠过,少南一直紧紧攥着他的手,小手冰凉,却异常用力,仿佛要把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
那个混乱的夜晚最终被保安平息。家属被带走,少南也被随后赶来的奶奶紧紧搂在怀里。吴波只记得自己当时浑身冰冷,麻木地脱下沾满污渍的白大褂,甚至忘了去安抚那个挡在自己身前的儿子。他只记得,在回家的出租车上,窗外流光溢彩的街灯飞速掠过,少南一直紧紧攥着他的手,小手冰凉,却异常用力,仿佛要把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
吴波以为,那个夜晚留下的创伤和狼狈,只属于他自己。他从未想过,那屈辱的一幕,那绝望的咆哮,那冰冷的指责,还有儿子挺身而出那单薄却决绝的身影,会像一颗深埋的种子,在少年少南的心底悄然生根、发芽,最终,竟然以一种他完全未曾预料的方式,扭曲而执着地,长成了决定儿子人生道路的参天大树——考公,进入体制,掌握某种能“不受人随意指骂”的权力?
十年了。吴波以为自己早已淡忘,或者至少可以平静地面对。可此刻,儿子笔记本上这寥寥数语,像一把淬了冰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的锈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