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人特别好,特别善良,坚强,乐观向上……” 王明刚的笔尖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流畅地倾泻出对董建华的所有赞美。
他描述她大病初愈却坚持康复的韧劲,描述她看书时沉静的侧脸,描述她拂开花瓣时温柔的指尖,描述她听自己讲笑话时眼底闪烁的明亮光彩。
“爸,妈,你们要是见到她,也一定会喜欢她的!” 他几乎能想象出父母读到此处可能的表情,急切地想要说服他们,“她是南方人,家在江南水乡那边。她父母都是很通情达理的人,对我也很好……”
信纸很快写满了一页。他翻过一页,继续奋笔疾书,倾诉着董建华的种种美好,倾诉着边防局领导和江主任的默许支持,倾诉着自己内心那份沉甸甸的、让他对未来充满无限憧憬的喜悦。
最后,他郑重地写道:
“我知道,可能跟家里原先想的不太一样。但儿子是认真的,想和她在一起,好好过日子。希望爸妈能理解,能祝福我们。”
落款处,他用力写下“儿子:明刚”几个字,仿佛要将自己的决心也烙印在纸上。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将信纸小心地折好,塞进信封,贴上邮票。看着那封承载着他全部幸福和希望的信件,他脸上露出了憧憬的笑容。
这封信,像一只即将起航的白色信鸽,将把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消息,带向遥远的北方。
等待的日子,被窗外的春光拉得格外漫长。王明刚的心像被悬在春风里,时而因为想到董建华的笑容而雀跃飞扬,时而又因为预想父母可能的反应而微微下沉。
董建华敏感地察觉到他偶尔的走神和强装的若无其事。
“信……寄出去好几天了吧?”她轻声问,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被角。
“嗯,算日子,应该快到了。”王明刚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给她削苹果的手却很稳,长长的果皮连绵不断。
“别瞎想,我爸妈……就是太关心我。” 他试图解释,却发现自己也无法描绘出父母确切的态度。
然而,来自北方的回应,其速度和强度都远超他们的预料。不是温情的回信,不是电话里殷切的询问。
第一封电报,是在信寄出后仅仅一周的下午送达的。值班室的通信员把那张薄薄的黄色电报纸递给王明刚时,他心头猛地一跳。
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冰冷的打印字迹,却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眼睛:
——明刚:来信悉。坚决反对。理由详信。父字。
落款处那个“父”字,笔划僵硬,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王明刚捏着电报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猛地抬头,撞上董建华担忧探寻的目光。他几乎是本能地将那张纸揉成一团,迅速塞进了白大褂的口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啥,家里……有点小事。”
董建华看着他瞬间僵硬又强作镇定的脸,心头掠过一片阴云。她没再追问,只是放在被子上的手,悄悄蜷缩了起来。
这仅仅是个开始。第二天,第二封电报到了。措辞更严厉:
——“速断联系!影响前途!母急。
第三天,第三封接踵而至:
——南方女体弱多病根难除!东北严寒她如何适应?糊涂!父。
“影响前途”、“体弱多病根难除”、“两地分居”、“生活习惯差异巨大”、“糊涂”……
这些冰冷的字眼,裹挟着父母焦灼的忧虑和斩钉截铁的反对,像密集的冰雹,不分昼夜地砸向这个南方的疗养小院。
黄色的电报纸一张张积累起来,在王明刚那个上了锁的抽屉里,堆成刺眼的一小摞。
每一张纸的到来,都让王明刚的脸色阴沉一分。
他依旧每天准时出现在董建华的病房,照顾她的起居,陪她散步,努力讲着笑话,试图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但他眼底的红血丝在增多,笑容变得勉强,有时说着话会突然陷入沉默,眼神飘向窗外某个虚无的点。
董建华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看着他强撑的镇定下那日益累积的沉重。她的心,也随着那一封封电报的到来,一点点往下沉,沉入冰冷的水底。
又过了来两天,那是一个飘着细雨的午后,空气湿冷粘腻。王明刚被护士长临时叫去处理一个紧急情况。他刚离开不久,值班的通信员又拿着一封新到的电报,敲响了董建华的房门。
“董同志,王医生的电报,他不在,您看……”年轻的通信员脸上带着一丝为难。
董建华的心骤然缩紧。她看着那封刺眼的黄色电报,沉默了几秒,伸出手,声音有些发涩:“给我吧。”
通信员放下电报离开了。病房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窗外的雨丝无声地划过玻璃。她展开那张被雨水洇湿了一点边角的电报纸。上面的字迹仿佛带着北方的寒气:
十二道金牌催汝归!莫为情迷断前程!父母泣血!
“十二道金牌”……“泣血”……这些沉重的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发麻。最后那四个字,更是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绝望感。
她仿佛看到了千里之外,那对素未谋面的老人焦急、愤怒、甚至带着被不孝和被背叛般痛心的面容。
为了她,他们的儿子在与整个家庭对抗。巨大的负疚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大病初愈的身体似乎又感受到了久违的虚弱和寒意,指尖冰凉,微微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推开。王明刚带着一身室外的湿冷气息匆匆进来,额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
他一眼就看到董建华手里捏着的那张黄色电报纸,以及她脸上那失魂落魄、近乎绝望的神情。
“建华……”他快步走到床边,声音带着急切。
董建华缓缓抬起头,看向他。她的嘴唇失去了血色,微微翕动着,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发出极其轻微、带着无尽苦涩和疲惫的声音:
“明刚……要不……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