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蕾强压下心头的不适,尽量平静地说:
“爸,妈在提篮桥那边看田龙舅舅呢。我回来帮她拿点东西。”她没有隐瞒婆婆米萍的行踪,故意想再刺激一下这个为老不尊的老公公。
范蕾说着,脚步没停,径直走向里间婆婆的房间,只想快点找到东西离开这令人窒息的环境。
潘六听到“提篮桥”和“田龙”的名字,浑浊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被刺痛般的怒火,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坐直了身体,声音也拔高了:
“提篮桥?!她看那个死鬼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心里就装着那个野男人!几十年了!骨头都化成灰了还惦记着!”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飞溅。
范蕾没理会他的叫嚣,迅速在婆婆收拾得异常整洁的床头柜最里层找到了那个熟悉的旧玻璃瓶。
瓶身被擦拭得干干净净,里面的青稞酒液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她小心地拿起瓶子,找了一个手提袋装好,转身就要走。
然而,潘六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堵在了房门口。
他那双被酒精泡得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范蕾手里的酒瓶,像是认出了什么,脸上肌肉扭曲,充满了嫉妒和羞辱的狂怒:
“青稞酒?!西藏带回来的那瓶?!她让你拿这个去祭那个死鬼?!好啊!好啊!米萍!你可真行啊!拿着我潘家的东西,去祭奠你的老情人!你还要不要脸?!”
“爸!”范蕾也忍不住了,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这是妈自己的东西!是她的念想!她想去看看田龙舅舅,怎么了?您……”她想说“您管得着吗?”,但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毕竟对方是长辈。
“我管不着?!”潘六像是被彻底点燃了,踉跄着逼近一步,手指几乎要戳到范蕾的鼻尖,说:
“不管怎么说,现在还是合法夫妻不是?她是我老婆!她生是潘家的人,死是潘家的鬼!她心里装着别人,用我的钱买的东西去祭野男人,就是打我潘六的脸!打你们潘家的脸!把酒给我放下!”他伸手就要来夺。
范蕾反应极快,猛地将酒瓶护在身后,侧身躲开他带着酒气的抓挠,厉声道:“爸!您喝多了!这是妈要的东西!您别闹了!”
“我闹?!是她在闹!”潘六扑了个空,更加暴跳如雷,指着范蕾的鼻子破口大骂,“她是不是又跟你嘀咕着要离婚了?啊?是不是?!我告诉你范蕾,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娘俩打的什么主意!想离?门儿都没有!让她做梦!我潘六就是耗,也要耗死她!她这辈子都别想甩开我去找那个死鬼!”
他的话语恶毒而偏执,充满了占有欲和毁灭欲。
范蕾看着眼前这个被酒精和怨恨彻底吞噬的男人,只觉得一阵反胃和深深的悲哀。
她不再试图讲理,也无意纠缠,紧紧护着怀里的青稞酒瓶,声音冰冷而坚决:
“酒是妈的,我拿走了。您要闹,等妈回来跟她说。”说完,她不再看潘六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迅速绕过他,几乎是跑着冲出了家门,身后还能听到潘六气急败坏的咒骂和摔打东西的声音。
直到坐进车里,锁上车门,范蕾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逃离了一个令人窒息的牢笼。
她低头看了看怀中安然无恙的酒瓶,那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
婆婆米萍的隐忍和决绝,公公潘六的蛮横与不堪,还有那即将到来的、迟到了几十年的离婚……这一切都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
她小心翼翼地将酒瓶放在副驾驶座上,发动了车子,只想快点回到墓园,回到那个需要慰藉的、孤独却终于为自己活一次的婆婆身边。
不久,潘涛带回了黄纸、冥钞。范蕾也匆匆赶回,手里捧着一个擦拭得干干净净的旧玻璃瓶,里面是澄澈的青稞酒,还有两只小小的白瓷酒杯。(虽然经历了刚才的冲突,范蕾还是仔细地将瓶子又擦拭了一遍,确保它洁净如初。)
米萍颤抖着手,接过酒瓶和杯子。她将那瓶尘封多年的青稞酒小心翼翼地启开,一股醇厚而略带凛冽的酒香立刻逸散开来,混杂在松柏与泥土的气息里。
她将一只杯子放在田龙的墓碑前,斟得满满的,清亮的酒液几乎要溢出杯沿。
另一只杯子,她只给自己象征性地倒了一点点。她端起自己那杯微末的酒,手臂穿过冰冷的空气,轻轻碰了碰墓碑前那只满溢的酒杯。
“田龙……”她唤了一声,声音嘶哑破碎,像砂纸磨过粗粝的石头。
然后,她仰头,将自己杯里那一点点酒一饮而尽,辛辣直冲喉头。接着,她缓缓拿起田龙墓碑前那只满杯,手腕轻转,将清冽的酒液细细地、均匀地洒落在墓碑的基座和周围干燥的泥土上,水痕迅速洇开深色的印记。仿佛他真的一饮而尽了。
米萍忘记了哭泣,忘记了悲伤,巨大的震惊暂时压倒了所有情绪。
她只是呆呆地凝视着照片上田龙依旧温和的面容,又低头看看自己触碰过墓碑、仿佛还残留着奇异暖意的手掌。
一个荒诞却又让她灵魂深处为之战栗的念头,不受控制地疯狂滋长:他听到了?他真的…听到了?
她不顾一切地蹲下身,拨开几片枯叶和尘土。
一个小小的、深色的玻璃瓶静静地躺在那里。
瓶身沾着泥土,但米萍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正是那瓶她带来祭奠、刚刚和儿子儿媳一起看着范蕾倒空、喝尽(象征性地)、并洒在墓地上的青稞酒瓶!——这瓶刚刚才在潘家老宅引发了一场风暴的酒瓶。
瓶口,竟然严丝合缝地塞着那个原本被随意丢在一边的软木塞。
瓶子里,空空如也,一滴酒也不剩。
她抱着那个冰冷的空酒瓶,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出了墓园。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暮色如墨般笼罩下来,将墓碑上那片神秘的湿痕悄然隐没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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