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允从树林里狼狈钻出来。
他藏身的那块地是片灌木丛，茂密得让人无法透过缝隙看到里面。
但由于体虚腿脚无力，与其说是走出来，倒不如说是踉跄跌撞着扑出来，险些就要五体投地朝黄长老行个跪拜大礼。
暗处一双一直注视着这边动静的眼睛闪过一丝心疼，可被他心疼的对象却无从察觉。
身后的灌木丛还在轻微晃动，鬓角的碎发被冷汗濡湿，黏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郑允抬手抹了把脸，指腹蹭到颧骨处一道新鲜的划痕——刚才钻灌木丛时被带刺的枝条划伤。
血珠不断往外渗，亲亲热热地与脸上的泥灰、草屑相亲相爱。
突然，一只不算洁白，指节结着厚厚老茧的手撞入眼帘。
郑允佝偻着背单手支着膝盖，视线循着向上望去，黄长老……不，对方为了遮人耳目，脸上像蒙了一团浓雾。站在他面前向他微微俯身，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含笑说着一个肉眼可见的事实：“真狼狈啊。”
郑允抓着膝盖的手指猛然收紧。
“需要扶吗？”黄长老心情甚好，郑允手指的小动作他尽收眼底，无伤大雅，自然不以为意。
受人之托，终人之事。黄长老此刻表现得还真像一个尽心尽责的仆从，伸出的手又往前伸了伸，目光在郑允因撑膝借力而青筋凸起的手背上掠过，浓雾背后的唇角意味不明地勾起，满是提醒意味地喊了句，“郑小公子？”
识时务者为俊杰，自我利益最大化逃出天极宗才是要紧事。郑允眸光冷冷地瞥了黄长老一眼，他心里反复衡量，虽然不知晓此人跟璟玄做了什么交易，但能带他离开，无疑是再好不过。
至于其他，等自己身体好全后，卷土重来也未可知。
不需过多思忖，本能的趋利避害之下，郑允将空着的另一条手臂递了上去。
黄长老稍一用力，便将半蹲着的人拉了起来。病患身体较平日更沉，璟玄撑着尚且吃力，他却显得轻轻松松。
郑允半个身子几近倚在他身上，寻常人面对这般成年男子泰山压顶似的体重，多少会因吃力而身躯晃动，露出一些拧眉咬牙的丑态，更何况郑允本就算得上高大魁梧。
可黄长老却不同，即便是隔着层浓雾，看不到对方脸上表情，郑允也丝毫没察觉到，自己所依靠的这具清瘦身躯有半分晃动。
一步、两步……五步，黄长老搀扶着郑允闲庭漫步般悠闲地往出宗口走去。守门、巡逻弟子被刚刚那场单方面碾压的较量吓懵了，僵立在门口不敢行动。
与黄长老悠然从容不同，郑允提着一颗心吊着一个胆，恨不得多长几条腿，马不停蹄地奔出天极宗，一刻不出天极宗他一刻心不得安，哪有什么闲情逸致在这里慢悠悠地信步闲游？
奈何他此刻行动不便，心里纵有万分火急，也只得认命地由着搀扶人慢腾腾一步一步往前挪。
守门、巡逻弟子们原本是见过郑允的。璟玄带他入宗时，他们曾有一面之缘。
可，经璟玄多日囚禁，又遭执法堂严苛审讯，郑允在连日高压下早已憔悴得不成人样。如今他脸上更是草屑泥巴糊成一团，便是以往常碰面的人见了都要愣怔几分，更何况这帮平常鲜少碰面的弟子们。
在这群弟子眼里，这两人无疑就是两个形迹诡谲、图谋不轨的怪人。谁也说不清他们是何时、用了什么法子悄无声息混进宗门的，如今却大摇大摆地要从这里出去。
偏生他们又技不如人，拿这俩狂徒毫无办法。
只得眼睁睁看着两人一步步走来，宛如索命阎罗。搀扶着人的提灯者走得甚是从容，白袍宽衣广袖随步轻摆，提灯里的烛火曳动，光影透过洒金薄纱落在地上，如细碎星辰般流动。
这本该是极美的画面，可看在众弟子眼中，这两人，尤其是那提灯人，周身裹着慑人的寒气，身后仿佛跟着黑白无常，锁链镣铐“锵锵”作响。
刹那间，夜风恍若成了阴风，在耳边呼啸鼓荡，吹得耳膜生疼，卷得落叶疯转。
更添诡异的是，就连乌云也在此刻应景地遮去了唯一的光源。身后的石碑，龙飞凤舞刻着的“天极宗”三字，在众弟子惊惧下，似乎也被蒙上了一层不祥的血色。
黄长老浓雾背后嘴角笑意愈发浓烈。他搀扶着人，无视郑允焦急的目光，手提着灯，悠哉悠哉地继续漫步，六步、七步……
徒然，地面倏地一抖，似有上百个石滚齐齐碾压而过。
顷刻，地面上的人如同站在辽阔海面上的颠簸小船，黄长老身体不受控地向旁一晃，连带着臂弯搀扶着的郑允脚下也一踉跄。
守门、巡逻弟子们顿时哭爹喊娘般乱叫起来。
地面发出低沉轰鸣，一声接一声，宛如巨浪滔天席卷而来，裹挟着可怖灵力。
淡蓝色灵流在所有人脚下飞速穿梭，迅速编织成晦涩难懂的符文，星星点点的光亮，同一时间迅速亮起，汇聚成璀璨星河。
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好似一张无形、密不透风的网，被网中的猎物插翅难飞。
黄长老面色猛然一变，心道不妙，他原想按照以往探查所知，再走十六步方才到达阵法密集之处，到时候他可以借用尊上给的灵宝带着人安全无虞地绕道而行，悄无声息，不惊动分毫。哪曾想，只不过才走了几步，十步未有，便误入了阵眼。不知是何人提前在此处布置了严密的天罗地网，就像是专门埋好了陷阱，就等着他往里钻似的。懊悔晚矣，黄长老连忙运气抵挡。
偏偏这阵法极有灵性，分得清敌对。虽将所有人包含困锁在内，但灵力攻击却狂风暴雨般尽数砸向黄长老。
连带着他身旁的郑允也跟着一同遭了殃。
眼看着人没带出去，都快被整得气息奄奄的郑允，黄长老眼睛里的愤怒实质化到快要喷火。
在阵法内，他的一切遮挡都成了徒劳。浓雾散去，露出那张众弟子极为熟悉的脸，阵法内惊呼抽气声响成一片。
看这帮弟子的蠢表情，黄长老立刻知晓自己暴露了。他别无办法，光是自己抵挡便已经应顾不暇，况且身旁还带着郑允这么一个拖油瓶！
黄长老气到磨牙，要是放任郑允不管，任由人死在自己面前，他做不到。不是他道德水平有多高尚，而是现在不行，他们还有出去的可能，只要能出去，郑允就还有用处。
这下看来要下血本了，黄长老心一横，持续运气抵挡的同时，另一只手勿忙向袖袋掏去。
不知他具体掏出了什么，众弟子只觉阵中灵流急速穿梭，看得人眼花缭乱。在此之际，只见黄长老猛地将袖内掏出的东西往上一抛。
原先跌落在地面的灯盏，灯内的烛火瞬息飘忽至半空与之相融合。须臾，黑红色灵流聚集形成的屏障腾空而起，瞬间将黄长老两人严严实实地包裹在阵法中心。
于幽微中迸发刺目红光，霎时，红光直冲天际。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众弟子来不及惊呼，便见一绯衣少年翩然现身，于虚空中足尖轻点在红光屏障边缘，衣袂猎猎，随着灵流翻卷比燃烧的火焰还要炽烈。
比之更为炽烈的，是他那张众人更为熟悉的昳丽明艳面容，眼角眉梢都带着傲人夺目的光彩。
“黎小仙君！是黎小仙君！”
阵法内的弟子们兴奋不已，声音都染上了抑制不住的颤音。
黎渊垂眸瞥了眼阵中气势诡然的屏障，指尖在虚空中轻轻一弹，翻卷的衣袂如活物般舒展，边缘燃起的白芒骤然暴涨，化作数道焰舌，顺着灵流的轨迹缠上黑红色屏障。
“滋滋——”
白色焰火与屏障相触的瞬间，冒起缕缕黑烟，原本坚不可摧的屏障竟像被熔蚀的蜡块，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
黄长老在阵中脸色骤变，猛地催发灵力想要加固，却见少年指尖又是一划，那些焰舌陡然转向，化为蚕丝般纤细，顺着屏障的裂痕蜿蜒钻了进去。
与此同时，黎渊袖摆一动，众弟子尚未反应过来，便被突如其来的磅礴灵力席卷着带出了阵心，只是落地的姿势颇为不好看，东倒西歪地躺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