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懿的目光转向帐外,那震天的喊杀声仿佛就在耳边。
那几名将领见钟懿油盐不进,脸上虽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或许有那么一瞬间的敬佩,但求生的本能很快便压倒了一切。
“钟大人……既然你执意如此……”那偏将叹了口气,“我等……我等便先走一步了!望你好自为之!”
他拱了拱手,也不管钟懿什么反应,转身便招呼着身边仅剩的几个亲兵。
“快!集结还能动的弟兄,从西门突围!快!”
其余几个将领如蒙大赦,纷纷向钟懿投去一个“你好自为之”的眼神,便头也不回地跟着那偏将冲出了帅帐。
帐外,很快便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催促声,渐渐远去。
帐内。
石铁柱等一众伤兵,眼睁睁看着那些平日里称兄道弟的将官们毫不犹豫地舍弃了他们,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沉入了谷底。
他们早就料到会是如此,毕竟,当年他们尚且康健,奉命出击时,何曾顾及过那些被留在后方的老弱?
风水轮流转,今日,轮到他们了。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身影却逆着那些逃离的方向,缓缓从帐外走了进来。
是钟大人!他竟然没有走!
他站在帐门口,背对着外面传来的喧嚣与杀戮,清瘦的身影在摇曳的灯火下,显得如此单薄,却又仿佛能撑起一片天。
“钟……钟大人!”石铁柱惊呼,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与焦急,“您……您怎么回来了?!快走啊!趁着那些北狄蛮子还没合围,快走啊!”
“是啊!钟大人!您快走吧!别管我们了!”
“我们这些废人,死不足惜!您不一样!您得活着!”
断臂的汉子,跛脚的老卒,一个个挣扎着想要起身,声音激动。
石铁柱更是急得双目赤红,他一跺那条独腿,险些再次摔倒。
“钟大人!糊涂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您的才华和功绩,将来必定能青云直上,为我等向北狄报仇雪恨!更何况您制造义肢的本事,更是能造福万千袍泽!何必白白折损在这里!”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在他看来,钟懿留下,除了多一条性命陪葬,毫无意义。
离开,这才是将损失降到最低的“明智”之举!
钟懿静静地听着,脸上一片沉静,那双深邃的眸子在昏黄的灯火下,闪烁着无人能懂的光芒。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
待帐内稍稍安静,他才缓缓抬起眼,目光落在石铁柱身上。
“石铁柱。”
石铁柱一愣,下意识地挺直了仅存的腰杆:“末……末将在!”
钟懿的眼神扫过帐内一张张或焦急,或绝望,或带着一丝期盼的脸,最终定格在石铁柱身上,
“告诉我,我们现在……还有多少粮食?”
石铁柱喉咙里还堵着千言万语,听钟懿这么问,他只好重重地吸了口气。
“好!钟大人,我……我这就去清点!”
就在石铁柱一瘸一拐,准备转身去查看粮仓之际,帐门帘子忽然一挑,一个人影带着满身的风尘与几分狼狈晃了进来。
“我说钟大人,这老石腿脚不便,等他清点好了不知道什么时候。”
来人正是张生。
他抹了把脸上的黑灰,露出一口白牙,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带着几分苦涩。
“方才那陆偏将,倒也不是全无心肝,逃命的时候,还念着给我们这些‘累赘’留了口饭。不多,省着点吃,够咱们撑个两天。”
钟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以为张生会是第一个跟着那些将领逃离的人,毕竟,这位张御史素来以明哲保身为第一要务。
方才那些人离帐突围,他竟未曾留意到张生不在其中!
“张大人,你……”
张生咧嘴一笑,那笑容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有几分狡黠,又带着一丝豁出去的洒脱。
“陛下可是派我与钟大人一同押送粮草的。如今钟大人又在此处‘鞠躬尽瘁’,我若一个人溜回京城,岂不是显得我张某人太不够意思了?”他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认真,“再说了,黄泉路上,多个人作伴,总归热闹些不是?”
钟懿心中一暖。
没想到张生竟也有如此血性的一面。
那些因袍泽背弃而涌起的寒意,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流驱散了不少。
钟懿与张生并肩而立,目光投向帐外。
尽管看不真切,但那滚滚而来的马蹄声,以及隐约传来的北狄人的嚎叫,无不昭示着大军压境的恐怖。
张生脸上的戏谑收敛了几分,眉头紧锁。
“钟大人,眼下这光景,咱们……总不能真就坐以待毙吧?你……可有章程?”
钟懿的目光从远方收回,清瘦的脸庞在火光映照下,线条显得格外坚硬。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片刻。
帐内,那些残兵败将的呼吸声都变得小心翼翼,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钟懿身上,带着一丝绝望中的期盼。
终于,钟懿薄唇轻启:“来人。”
帐内一片死寂,无人应答。
那些伤兵,要么缺胳膊,要么断腿,连站稳都难。
钟懿眼神一凛,再次开口:“去,将那位北狄的古兰丞相,给本官‘请’过来!”
张生看着帐内横七竖八、不是缺胳膊就是断腿的残兵,忍不住干咳两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咳咳,钟大人,这‘请’人的活计,还是我跟石大哥去吧。其他人……还是省点力气。”
钟懿沉默地看了眼周遭的残兵,那眼神复杂难明,最终,他轻轻颔首。
这已是眼下唯一的选择了。
大营辕门早已洞开,或者说,是被北狄的先头部队撞开的。
火把的光芒将辕门内外照得一片通明,也照亮了辕门外那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头的北狄狼骑。
居中一匹神骏异常的乌骓马上,端坐着一个铁塔般雄壮的身影。
他身披厚重的黑色铁甲,头戴狰狞的狼首盔,猩红的披风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手中一杆丈二长的狼牙槊,在火光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芒。
仅露出的双眼,凶光四射。
此人正是北狄三王子,阿骨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