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刘备想破脑袋,也没有想到蔡琰喜欢的竟然是自己。
原本在里面等待的刘备等的有些不耐烦,就在会客厅外的庭院里开始转悠。
庭院不大,却收拾得极为雅致,几竿翠竹掩映着一方石桌石凳,墙角数株寒梅虽未到花期,却也枝干虬劲,透着一股孤高清逸之气。
正在刘备欣赏寒梅之时,一位女子已盈盈立于身前相迎。
“民女蔡琰,见过王上。”
转头循声望去,刘备的目光刚一触及那身影,便如被磁石吸引,再也无法移开。
只见眼前的女子身着一袭素雅的月白色深衣,衣料并非奢华锦缎,而是上好的素色细麻。
质地柔软垂顺,只在领口、袖缘和下摆处,以极细的银线勾勒出云水纹样,如同月光下静静流淌的溪流,低调而含蓄。
腰间束着一条青黛色的丝绦,勾勒出略显清减却依旧窈窕的身形。
外罩一件同色系的半臂纱衣,轻薄如雾,行走间衣袂微扬,更添几分飘然出尘的风致。
她的发髻挽得一丝不苟,用的是最简单的同心髻,并无繁复钗环,仅以一支通体莹润、毫无杂质的白玉簪斜斜固定。
那玉簪的样式古朴简洁,却隐隐透着温润的光华,映衬着她如墨的青丝。
几缕碎发不经意地垂落在光洁饱满的额角,更显得随意而自然。
当刘备的目光终于对上她的面容时,心中不禁微微一震。
饶是他已经见过了很多美人,却依然为对方的容貌所惊,心想也难怪曹操一直对这姑娘念念不忘,只是可惜襄王有梦,神女无情了。
蔡琰的容貌并非那种令人一眼惊艳的浓艳之美,而是一种清冷疏离、经岁月沉淀后的静水深流之美。
她的肤色是那种如羊脂玉般透亮的玉色,眉如远山含黛,细长而舒展,一双眸子深邃如古井寒潭,澄澈明亮,与其身上那若有若无的书卷气相合,端是美得不可方物。
压下内心的悸动,刘备淡淡的一笑,而后虚扶了一下。
“姑娘多礼了,备乃私服而来,不是什么王上,而是一个来拜访长辈的寻常士子,没有那么多的规矩。”
“不知蔡公身体如何,听闻他病了,我实在是心急如焚,忧心不已,这才上门求见。”
蔡琰的神色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害羞,努力平复犹如心头小鹿乱撞的激动心情,施了一礼后带着歉意回道。
“劳烦王上挂念,我父亲他就是受了点风寒,在家休养了一段时日,近日已经大好了。就是有些精神不济,不久前才刚刚服药睡下。”
“没事就好,我这次来带了一点滋补的药材,国事繁忙,蔡公也不宜太过操劳,还是身体要紧,一定要注意休息。”
在院内同蔡琰寒暄了几句,事务繁忙的刘备正打算提出告辞。
却见蔡琰咬了咬嘴唇道,“听闻王上才学惊世,诗词双绝,又极擅音律一道,民女斗胆,想要与你对弹一二。”
看着蔡琰带着希冀的目光,刘备自然不好拂了美人的面子,于是点头道。
“别民女民女的,蔡公乃我长辈,昭姬又不是外人,喊我的字玄德即可,莫要太过见外。”
“至于对弹么,固所愿,不敢请耳。”
“我也想见识一下蔡公的焦尾琴,平日他可宝贝了,不肯示于人前,若是有幸一观,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蔡琰见此眼底的笑意更浓,她微微侧身,抬手示意。
“既是如此,请玄德入屋内一叙。”
刘备点头,随后与蔡琰步入厅堂,惊讶的发现正中央的桌案上多了两张古琴。
其中一张琴身古朴,漆色沉敛,琴尾处果然有一片焦痕,正是名动天下的“焦尾琴”。
宾主落座,侍女奉上清茶,氤氲的热气在两人之间袅袅升起。
“玄德方才言及【凤求凰】,不知如何看此如?”
蔡琰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沉寂,她的目光落在琴上,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拂过琴弦,带起一声几不可闻的微响。
“曲是好曲,词赋亦是千古绝唱。只是……”
刘备话锋微转,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慨叹。
“可惜司马相如,终究是负了卓文君一片痴心。情之一字,贵乎始终。”
“不过我们今日只论琴音,不论其它。”
“昔年司马相如以一曲【凤求凰】求得文君夜奔,传为千古佳话。”
“此曲之意,炽烈如火,婉转如丝,是寻觅,是倾慕,亦是求而不得的怅惘与得遇知音的狂喜。”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备于门外听昭姬所奏,琴音中不仅有曲谱中的情意缠绵,更融入了你独特的心绪,似是心有千千结,有万般话,想要与人说一般。”
说着说着刘备身子微微倾身,眼神真挚得如同燃烧的星辰,声音清晰而坚定地落在蔡琰心上。
“备,不才,愿做此聆听之人,愿为这万般心绪的……知音。”
话音未落,在蔡琰惊愕得几乎合不拢嘴、美眸圆睁的注视下,刘备竟已从容起身,几步便走到了琴案前,在那张墨玉般的新琴后安然坐下。
他修长的手指,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却异常沉稳地悬于琴弦之上。下一刻,动听悦耳的琴音便如清泉般流淌在寂静的厅堂内。
他弹的,赫然也是【凤求凰】。
然而,这琴音却与蔡琰方才所奏截然不同。
蔡琰的琴声是清冷婉转,如月下幽兰。而刘备指下的旋律,却带着一种从未听闻的雄浑与苍茫。
刘备的指法大开大合,揉、捻、拂、挑,力道遒劲,节奏更为鲜明跌宕。
那“遨游四海”的磅礴气势被演绎得淋漓尽致,“求其凰”的迫切与热望更似烈火燎原,直击人心。
更令人震惊的是,这首本多由女子弹奏以寄情思的名曲,经刘备之手,竟焕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属于男子的阳刚与深沉气魄。
仿佛那翱翔九天的凤鸟终于具象,其声穿云裂石,其志坚如磐石!
琴为心声,指下流淌的,非仅技巧,更是心境。
蔡琰彻底怔住了,方才的震惊化作了难以置信的专注。
她清晰地感受到,刘备的琴音将她曲中那“室迩人遐毒我肠”的孤寂煎熬、“何缘交颈为鸳鸯”的无望叩问,以一种更为磅礴、更为直接、更为痛切的方式,完全地、甚至加倍地演绎了出来。
那不仅仅是理解,更像是一种灵魂深处的共鸣与回应。
一曲【凤求凰】将尽,余韵未绝之际,刘备的指法却陡然一变。
一段蔡琰从未听过的、更加激越昂扬的旋律骤然响起。
这旋律似脱胎于【凤求凰】,却又超越了原曲的缠绵,充满了金戈铁马的铿锵与一往无前的决绝。
在这激昂的旋律铺垫下,刘备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嗓音随之响起,他竟开口吟唱起来,唱的正是司马相如的原词。
他的歌声并不华丽,却字字千钧,饱含着滚烫的情意与不容置疑的坚定。
当唱到“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时,他的目光如有实质,穿透袅袅茶烟,深深锁在蔡琰清丽绝伦的脸上。
蔡琰的俏脸瞬间如同染上了最艳丽的晚霞,一直红到了耳根。
那被心上之人以如此直白、如此炽烈地用琴音和歌声剖白心曲的冲击,让她心头如同小鹿乱撞。
既有对刘备惊世琴艺的深深欣赏与折服,更有一种被彻底看穿心事、隐秘情思被当众揭破的无措与羞涩。
她下意识地想避开那灼热的目光,却又被那充满力量与深情的琴歌牢牢吸引。
然而,蔡琰很快冷静了下来,最初的慌乱羞涩如潮水般退去,就在刘备最后一句“胡颉颃兮共翱翔!”的余音仍在梁上萦绕,那激越的陌生旋律也渐趋尾声之际——
蔡琰动了!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那双曾抚遍焦尾琴弦的玉手,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激动,稳稳地落在了焦尾琴的琴弦之上。
清越的琴音如同凤凰清啼,瞬间拔地而起。
她没有弹奏新的曲子,依旧选择了奏响了【凤求凰】,只不过这一次她的琴音也变了。
不再是清冷孤寂的月下独鸣,而是注入了前所未有的温度与力量。
她的指法变得更为灵动舒展,带着一种豁然开朗的明媚,精准地融入了刘备方才那激越旋律的余韵之中。
焦尾琴那特有的、沉厚中透着清亮的音色,完美地应和着墨玉新琴尚未散尽的雄浑。
双琴共鸣!
一者如凤翔九天,声动寰宇。一者如凰鸣清涧,婉转相随。
两股琴音,一雄浑一清越,一炽烈一温婉,如同水乳交融,又似日月同辉。
它们缠绕、追逐、应和、升华,共同编织出一曲前所未有的【凤求凰】。
那“遨游四海”的寻觅化作了并肩同行的壮阔,“求其凰”的渴望变成了彼此确认的欣喜,“室迩人遐”的煎熬在琴弦的共振中烟消云散,“交颈鸳鸯”的期许在双音的和谐里找到了最完美的注脚。
厅堂之内,再无他物。唯有琴音如潮,情意如海。
刘备的眼中燃烧着炽热的火焰与激赏,蔡琰的颊边红云未褪,眸中却已是一片清澈的坚定与温柔的回应。
两张古琴,两个灵魂,在这方寸琴案之上,在这乱世红尘之中,以一曲【凤求凰】,完成了超越言语的、震撼心灵的初会与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