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一晃而过,这日天还没亮,宋小麦先跟着二哥宋冬生来了一趟李二家,从他家菜地里拔了一把还淌着露珠的脆嫩芹菜。
返回家后,宋冬生跟三弟宋秋生换上王氏母女俩连日赶出的青衿长衫,跨上宋小麦突发奇想用蹩脚手艺缝制的书袋,精神抖擞的出了门。
今日二人将正式拜师入学,身为家中唯一长辈的王氏本该带着孩子同行,但因身体原因,只得让长女月娥跟着一同前去。
好在家里有了修远的到来,王氏身体也已大好,兄妹四人也能放心离开一阵。
常年在家的宋月娥也终于肯换上新衣,本就出落的好看,稍微一打扮,整个人又妍丽了几分。
宋修远牵着小六的手,随着母亲王氏满目欢喜的将哥哥姐姐送出大门。
直至再也看不到身影,三人方才依依不舍收回目光。
李家村这边,陈青山与陈母同样起了大早。
将一尘不染的院子又清扫一遍后,陈青山回书房整理前日买来的教学之物。
等宋小麦几人到后,发现上一次只摆了单独桌案的书房今日竟又多了两套桌椅。
每张书案上,都摆着一本崭新的《千字文》。
束修收的少不说,如今自己还倒贴这么些银两用在书本桌案上,宋小麦一时有些一言难尽。
望着正受自家两位哥哥大礼的陈先生,虽说谈钱有辱斯文,但您这确定不亏本吗?
站在一旁的宋月娥不知这些,眼里只有难以抑制的兴奋。
瞧着穿戴一新的两个弟弟跪拜师长的模样,心头如起了一把熊熊烈火,怎么都扑不灭。
正衣冠,盥洗礼,行叩首。
宋冬生与宋秋生兄弟俩虽已在家练过无数遍,可真到了场合,二人还是做的小心翼翼,生怕做错一丝惹来先生不悦。
陈青山肃穆坐于上首,这一次,他坦然受了二人三拜叩首。
在他看来,两个出自农户的孩子,行礼之时虽有许多不足,但二人所露出的一片赤诚足以抵消万千。
待叩首完毕,接过二人的束修,这场拜师仪式便近了尾声。
陈青山起身来到新置的书案前,将其上《千字文》拿起。
在递给二人之前,望着堂下跪的笔直的两个少年,缓声道:“《礼记》有云,经礼三百,曲礼三千。”
“尔等方才顿首时袖未齐眉,起拜时膝先离席...然...”
他话语一顿,温和一笑:“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
“昔日卞和献璞,岂因玉有粗粝而掩其诚?”
“今观尔等虽礼容未臻,倒合了笃初诚美的真谛。”
兄弟俩听得这般高的称赞,眼眶俱是一热。
宋冬生抓紧衣角。
明明月前,自家还在为生计而忧。
谁曾想短短月余,自己已能穿戴一新,在这墨香四溢的书堂中听取师长教诲。
放在从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如今历历发生在目,他眼眶含泪,情难自抑。
跟自家二哥不同的是,宋秋生这辈子第一次发现,原来称赞一个人,还能说的这般文雅好听。
特别是,一句十个字的话里他八个字都不明白,但还能听出对方是在夸自己。
天老爷,这要是回村传一下,自己还不得被人捧上天去!
不知二人心中所想的陈青山,将手中连夜抄的《千字文》赠与二人。
“《千字文》乃蒙学根基,今日便以此为赠。”
他摩挲书页上早已干涸的墨迹,指着首句八字问:“尔等可知这八字真义?”
兄弟俩茫然。
陈青山莞尔:“天地二字,是说求学当效法天地。”
“效天之道,自强不息。法地之德,承载万物。”
指向玄黄二字:“天未明时勤读是玄,日落后秉烛温书是黄。”
“如此,方称得宇宙洪荒之胸襟。”
宋秋生听的入神,不禁膝行半步,见夫子又指向了下一句。
“咱们再看这句,‘寒来暑往’”
“此句是说,咱们读书当如农家守时一般。”
“春诵《诗经》仓庚喈喈,夏解《周易》大明始终,秋悟《楚辞》萧瑟兮草木摇落,冬参《春秋》微言大义。”
轻轻合上书页,陈青山望着二人道:“从今日起,尔等束发受业,须得闻鸡诵书,秉烛夜读。”
“学问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切莫虚掷光阴,待白首方悔迟!”
他收敛容色,朝兄弟二人长揖还礼。
“得遇汝等,三生有幸。”
“愿尔勤勉精进,莫负师徒一场!”
兄弟俩抱着怀中墨香书卷,只觉眼前的世界都跟着明媚了起来。
同样是教千字文,换一个人竟有如此大的不同。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若说当初周目教会了宋家几个孩子能读会写,那么此刻,陈青山则是将这十六个字无声无息间刻入了几人骨血。
这一刻,宋月娥早已没了先才的激奋,直到跟着自家小妹出了篱笆院子,下了山腰。
少女目光莹莹,她回首望向山腰处,轻语喃喃。
“四丫...我怎么忽然好生羡慕二弟三弟呢...”
这个久违的称呼,让宋小麦人一激灵。
不过在看到少女满目怅然时,宋小麦心头一动。
她明白阿姐的惆怅,这也定不是独属于她一个人的怅然。
当年圣人提出有教无类,也没见收过女徒弟。
甚至一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将一个时代的女性就此打入囚笼之中。
想要冲破这层束缚,宋小麦自认没这个能力。
但这不代表,就要以此画地为牢。
“阿姐不必忧郁,待二哥三哥每日学成回来,咱们再跟着他俩学一遍就是!”
“周目不是说过,温故知新嘛!”
“这样一来,咱们每个人不仅都能读书识字,还能加深二哥三哥记忆,岂不两全其美?”
姐妹俩手拉着手,行于李家村的田野之间,裙角在风中微微扬起,难得有这份闲适。
听着自家小妹语重心长的劝慰,宋月娥一双好看的桃花眸中荡漾出层层笑意,捂嘴轻笑。
“阿姐今日只是心折于夫子学识,才有此一感,哪里还要的着你这丫头劝解。”
羡慕归羡慕,可更多的,她还是为自家两个弟弟能寻得这么一位德才兼备的夫子而欣慰不已。
村子里人不多,各家各户发生什么新鲜事,用不了多久,整个村就传遍了开。
譬如说村长家二牛跟宋大田老幺儿同一天入了清河书院。
又过了一天,宋大山家的老二老三也在隔壁村寻到夫子入了学堂。
这些足以震惊整个村的消息众人还没嚼吧透,没过两天,李二家李雨李风即将前往隔壁村村学的消息不胫而走。
大周永安十年,从上到下,每一个人都嗅到了一股非同寻常的讯息。
朝廷一面兴水利,垦荒田,劝农桑。
一面督促倡导各州府,上到县镇下到村族广开蒙学之馆,使稚子皆得诵读诗书。
劝课农桑以固国本。
大周十载,自兹国运始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