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风觉得自己一定是脑子被驴踢了，才会答应这个差事。
他堂堂刑部尚书之子，元婴期的高手，未来的镇魔卫之光，现在却要绞尽脑汁，编一份听起来要多惨有多惨的报销申请。
“云兄，你看这样写行不行？”凌风捏着毛笔，对着一张雪白的宣纸，表情比便秘还痛苦，“‘臣等奉旨西行，于长洛城遭遇千年魔头古苏之伏击，是夜，血月当空，魔焰滔天。我方为保百姓，死战不退，同袍喋血，法宝尽碎……’”
“停。”云逍靠在马车的软垫上，有气无力地抬了抬眼皮，“太干了。”
“干？”
“不够惨，不够催人泪下。”云逍点评道，“你应该加入更多细节。比如我，身受重伤，九死一生，丹田气海差点变成化粪池。这是为了什么？为了大胤的江山社稷，为了陛下的万世荣光。你再写写琉璃，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为了保护我这个钦差，把吃饭的力气都用出来了，饿得面黄肌瘦。还有你，凌公子，京城阔少，本该锦衣玉食，却为了查案风餐露宿，连最心爱的袍子都被划破了三个口子，精神受到了何等巨大的创伤？”
凌风听得目瞪口呆，手里的笔都快捏断了。
还能这么写？这是报销申请还是卖惨小作文？
“至于辩机大师和冷月，”云逍继续指点江山，“一个是国际友人，不远万里前来技术扶贫，这是何等高尚的精神？另一个是我表妹，本来在家绣花，现在却要打打杀杀，留下了多大的心理阴影？这些都要写进去。要让魏指挥使看到这份申请的时候，不是在看账单，而是在看一群为国为民的英雄血泪史。他要是不批，他就是个没有感情的批款机器，他就是对不起陛下，对不起黎民百姓，对不起镇魔卫的列祖列宗。”
“……”凌风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他默默地收起宣纸，决定换个思路。
他算是看明白了，跟云逍比脸皮厚，自己就是个弟弟。
马车外，长洛城已经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上。
劫后余生的城市正在缓慢恢复生机，而他们这支草台班子，则再次踏上了前途未卜的西行之路。
钟琉璃坐在云逍身边，正小口小口地啃着牛肉干，闻言含糊不清地附和：“对，我饿了，要多报销点零食钱。”
冷月坐在对面，默默地给云逍换了一个热茶包，然后给凌少也倒了杯茶，忙着写报告的凌风喜上眉梢。
辩机则闭目诵经，只是那微微抽动的嘴角，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显然，云逍的“英雄血泪史”理论，也给这位佛子带来了不小的震撼。
马车摇摇晃晃，气氛在凌风的唉声叹气中显得有些沉闷。
云逍不再理会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不是在休息，而是将一缕心神，沉入了自己的丹田气海。
长洛城一战，他最大的收获不是那些金银财宝，而是丹田里这位新上任的“租客”。
如今的丹田气海，与之前魔气滔天、混乱不堪的景象已截然不同。
那座由心剑之力构筑的神魔监狱依旧矗立，但监狱之内，不再是狂暴的魔念，而是一片祥和的佛光。
佛光中央，一道魁梧的身影盘膝而坐。
他身披破碎的漆黑战甲，但甲胄之上，却流淌着淡淡的金色光辉，将所有魔气都压制、净化。他宝相庄严，双目紧闭，只是那紧蹙的眉头，依旧透露出无尽的悔恨与悲凉。
正是勘破心魔，恢复神智的天蓬元帅，猪八戒。
“老猪，醒醒。”云逍的意识体出现在监狱门口，熟门熟路地敲了敲栅栏，“别装睡了，聊五毛钱的。”
八戒的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曾经充斥着疯狂与怨毒，如今却只剩下古井无波的沧桑，以及一丝被强行掩盖的……傲娇。
“有屁快放。”他的声音依旧低沉，但不再嘶哑，反而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
“这不是要去下一站了嘛，叫流沙河。”云逍懒洋洋地靠在栅栏上，“我寻思着，这地儿你熟不熟？听起来像是你们西游记主题公园的下一站景点。”
“流沙河……”
八戒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眼神中出现了一丝波澜。那是属于遥远过去的记忆。
“一个很麻烦的师弟。”他言简意赅地评价道。
“哦？有多麻烦？比你还麻烦？”云逍来了兴趣。
八戒冷哼一声，没搭理他这个低级的问题，反而闭上了眼睛，一副“闲人免谈”的架势。
云逍也不在意，他今天来的主要目的，可不是为了打听什么师弟。
他绕着监狱踱了两步，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说起来，老猪，我一直很好奇。你以前不是天蓬元帅吗？听起来官不小啊。仙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这个问题，他埋在心里很久了。
从穿越过来开始，他就知道这个世界的修炼尽头是飞升仙界。
可问题是，数千年来，再也无人成功飞升。所有人都说飞升之路断了，仙界出了问题。
但具体出了什么问题，谁也说不清。
如今，他丹田里就住着一个前仙界高级公务员，这可是第一手的资料来源。
八戒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射出的精光仿佛能刺穿这片意识空间。
“仙界？”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有怀念，有荣耀，也有一丝……恐惧。
“对啊。”云逍循循善诱，“给我们这些凡人科普一下呗。比如，仙界的公务员体系是怎么样的？你这个元帅，算什么级别？部级还是省级？有没有五险一金，给不给分房子？”
“……”八戒的额头青筋跳了跳，显然是被云逍这番现代化的词汇给整不会了。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云逍以为他要再次装睡时，才缓缓开口。
“很久……很久以前，这片天地还没有仙界。”
他的声音悠远，仿佛从万古洪荒中传来。
“那时，人、妖、魔、巫……万族林立，征战不休。直到一个人的出现。”
“人皇，昊。”云逍接话道。他知道这段历史，镇魔卫的档案里有零星记载。
“人皇？”八戒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不屑，又带着一丝发自内心的敬畏，“那是你们人族对他的称呼。当他以无上伟力，平定万族，开创天庭，建立秩序，让这三界六道都有了规矩之后……万界共尊其为——仙帝！”
仙帝！
云逍心头一震。
虽然只是一个称谓的差别，但其中蕴含的信息量却天差地别。
人皇，是人族的皇。
仙帝，却是万界的帝！
“我当年，只是妖族一个不起眼小族里，稍微能打一点的野猪。”八戒的眼神飘向远方，陷入了回忆，“后来，追随仙帝南征北战，杀过的凶兽、斩过的神魔，我自己都记不清了。血与火的功勋，才换来了‘天蓬元帅’之名，执掌天河水军，镇守天庭门户。”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云逍能想象到那背后是何等波澜壮阔的史诗。
一头野猪，靠着战功，一步步成为仙界的水军总司令。这家伙的履历，堪称励志典范。
“听起来很威风。”云逍点点头，“然后呢？这么大一个仙界，说没就没了？连带着飞升的路都给堵死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才是核心问题。
提到这个，八戒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刚刚燃起的一丝神采，也化为乌有。
他身上的佛光，似乎都波动了一下。
“我不知道。”他摇了摇头，声音里透着一丝痛苦和迷茫，“我的记忆……不全。”
“不全？”
“是。”八戒抱着头，表情狰狞起来，“仙帝登临至高，建立天庭之后，我执掌天河许多年。再后来……再后来的事情，就像被蒙上了一层黑布，我看不清。”
“一点都想不起来？”云逍皱眉。
“我只记得……我因为一些事情，被贬下凡间，到了高老庄。”八戒的声音断断续续，“然后，九千多年前，一个骑着白马的光头找到了我。”
“玄奘。”
“对。”八戒的语气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恨，有怨，但如今，更多的却是愧疚。
“他让我随他西行，去取什么狗屁真经。再之后，就是在西域，和……和‘古佛’那些不人不鬼的东西大战。”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显然回忆这些对他来说是巨大的负担。
“然后……然后就听到了那个消息。”
“什么消息？”云逍追问。
八戒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道：“仙界，破碎了。”
云逍的心脏猛地一缩。
虽然早有猜测，但从八戒这个前仙界高官口中亲耳听到，那种震撼感依旧无与伦比。
“怎么破碎的？被谁打碎的？”
“不知道。”八戒痛苦地摇头，“消息传来的那天，整个天地都仿佛在悲鸣。我们能感觉到，头顶上那片冥冥之中的天，塌了。所有通往仙界的飞升之路，在那一刻，全部断绝。”
他形容那种感觉。
“就像一盏灯，突然就灭了。没有预兆，没有原因。就那么……灭了。”
云逍沉默了。
他无法想象那是何等恐怖的场景。
一个统御万界的无上仙庭，一个无数修士梦寐以求的归宿，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破碎了。
难怪数千年来无人飞升。
不是路难走，是路，已经没了。
“那……仙帝呢？”云逍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人皇昊，他怎么样了？他也……”
“不知道。”八戒的神情更加痛苦，“没有人知道。仙界破碎之后，仙帝的踪迹，连同所有仙神佛陀，都消失了。仿佛被从这个世界上，硬生生抹去了一样。”
云逍倒吸一口凉气。
他原本以为，西行之路的秘密，就是这个世界最大的谜团。
现在看来，西行之谜的背后，还隐藏着一个更加恐怖，更加宏大的终极秘密——仙界破碎之谜！
“那你的记忆呢？为什么会不全？”云逍抓住了另一个重点，“你说你和古佛大战，后来呢？”
“后来……”八戒的眼神变得空洞，身上好不容易凝聚的佛光，竟开始逸散，丝丝缕缕的黑气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我……我好像堕入了魔道。”他喃喃自语，充满了自我怀疑与否定，“我只记得无边无际的厮杀，好像是在和魔族大战。我的神魂……在那场大战里，好像被打碎了。再之后……再之后的事情，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直到……直到在你的身体里醒来。”
云逍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信息量太大了。
八戒的记忆断层，恰好是从仙界破碎，到他堕入魔道开始的。
这其中，必然有着惊天的关联。
仙界为何破碎？
仙帝昊是生是死？
八戒为何会从一个仙庭元帅，堕落成半佛半魔的净坛使者？
当年那场与魔族的大战，真相又是什么？
还有那个他一直不愿提起的师父，玄奘。他西行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
一个个谜团，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云逍笼罩。
他原本以为，自己只是被卷入了一场凡间的阴谋，只要顺着西行的线索查下去，就能找到真相，然后功成身退，继续回去当他的咸鱼。
现在他才明白，自己这条咸鱼，怕是已经被扔进了惊涛骇浪的中心。
他查的不是案子，而是这个世界最核心的禁忌与秘密。
“喂，老猪，你没事吧？”云逍看到八戒的状态不对，赶紧出声唤道。
八戒身上的黑气越来越浓，佛光被不断压缩，他抱着头，发出了野兽般的低吼，双眼也开始泛红。
显然，强行回忆那些被封印的过去，触动了他神魂深处的创伤。
“该死！想不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会想不起来！”
“行了行了，想不起来就别想了。”云逍立刻安抚道，“多大点事，记忆嘛，丢了就丢了，说明不重要。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身体，当一个合格的、按时交租的房客。”
他一边说着，一边调动自己那牙签plus版的心剑之力，轻轻地刺入监狱。
清凉的剑意拂过八戒的神魂，让他狂躁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
“我问你个问题。”云逍换了个话题，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你说流沙河那个师弟很麻烦，怎么个麻烦法？”
这个话题似乎没有触及到禁忌。
八戒的喘息声渐渐平复，眼中的红光也退了下去，只是神情依旧萎靡。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整理残缺的记忆。
“我不记得他的样子了。”八戒缓缓说道，“也不记得他叫什么。我只记得……他很能打。”
“很能打？”云逍挑了挑眉，“有你当年万分之一能打吗？”
“不一样。”八戒摇了摇头，眼神中罕见地流露出一丝忌惮，“他……是个杀胚。天生的杀胚。他修的道，就是杀生之道。”
杀生为道？
云逍心中一动。
这可不是什么正道法门。
“听起来不像个善茬。”
“他当然不是善茬。”八戒冷哼一声，“当初，我、大师兄还有师父路过流沙河，那条河里，不知道淹死了多少人。那家伙就盘踞在河底，以过路人的魂魄为食。师父说他业障缠身，要度化他。”
“然后呢？你们就打了一架？”云逍好奇地问，“你们几个围殴他一个？”
“不。”八戒的回答，却出乎云逍的意料。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混杂着恐惧与敬畏的复杂神情。
“我们……根本没来得及出手。”
“嗯？”
“我不记得太多细节了。”八戒的声音有些发干，仿佛在回忆一件极其恐怖的事情，“我只记得，师父当时没多说一句话，只是……只是往前走了一步。”
“然后？”
“然后，整个天地，都变成了金色。”八戒喃喃道，“师父的拳头，就是唯一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