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政府小会议室里,椭圆形的会议桌光可鉴人,投影幕布亮着,空气中漂浮着茶叶和打印墨粉的混合气味。一场关于地方志编纂和文旅产业发展的汇报会,本该是清闲甚至略带乏味的流程性工作,此刻却因秦风的出席,平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紧张感。
文旅局局长张伟提前十分钟就到了,带着副局长和两名科长,资料摆得整整齐齐,笑容热情中带着谨慎。他们没想到,这位新来的、分管科技文化的副市长,第一次听取汇报就选择了他们这个“冷衙门”,而且指名要听最冷僻的地方志进展。
秦风准时步入会议室,身后只跟着抱着笔记本的杨小波。他没有寒暄,直接在主位坐下:“开始吧。”
张局长清清嗓子,打开精美的ppt。“首先,向秦副市长汇报我市地方志编纂工作的辉煌成果!”幕布上弹出宏大的标题和一连串光鲜数据:投入经费xxx万,聘请专家xx位,收集史料xx卷,已完成《江泉市志(1997-2017)》初稿xx万字…
汇报辞藻华丽,充斥着“传承文明”、“服务当代”、“垂鉴后世”等大词。张局长语调激昂,细数着编纂过程中如何克服困难,如何得到省市领导关怀,成果如何受到学术界初步好评。
秦风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敲。当汇报进行到“特色篇章创新”部分时,他忽然开口打断:“张局长,特色篇章里,有没有关于雾江环境变迁的专门记述?比如水质、渔业资源、沿岸生态的历史数据对比?”
张局长的慷慨陈词戛然而止。他愣了一下,显然没准备这个问题,连忙翻动稿纸:“这个…环境变迁…属于综合篇里的内容,有所体现,有所体现…但专门的篇章…目前还没有单列。”
“为什么没有?”秦风问,“雾江是江泉的母亲河,其环境变化直接影响城市发展和民生福祉,不值得单列一章详加记述吗?”
张局长额头微微见汗:“主要是…主要是专业性强,数据收集难度大,环保局那边的历史监测资料也不太…不太系统…”
“是不系统,还是不愿意系统?”秦风语气平淡,却让在场所有文旅局干部后背一紧。
会议室陷入短暂沉默。副局长林静,一位戴着眼镜、气质斯文的女干部,轻轻接话:“秦副市长,我们确实收集过一些民间口述史料,包括老渔民关于鱼汛变化、鱼类减少的记录,但…但这些内容较为零散,学术性有待考证,所以初稿阶段暂未大量采用。”她的话语委婉,却暗示了信息的存在及其敏感性。
秦风看了她一眼,点点头,没再追问:“继续吧。”
汇报转入文旅产业现状。ppt画面变得更加炫目:游客人次连年攀升,旅游收入指数级增长,新建成的“江泉之眼”摩天轮、雾江游艇码头、高尔夫度假区等项目的效果图流光溢彩。张局长的语气重新变得自信:“…特别是‘清泉计划’带动的生态文旅板块,已成为我市新的经济增长极!”
数据图表做得极其漂亮,曲线昂扬向上,每一个百分比都透着欣欣向荣。
“这些数据,”秦风再次打断,指向一条夸张上扬的旅游收入曲线,“跟税务部门掌握的酒店、餐饮、旅行社的实际税收增幅,能匹配上吗?”
张局长喉结滚动了一下:“统计口径可能略有不同,但大趋势是一致的…”
“是统计口径不同,”秦风追问,“还是把‘清泉计划’本身的基础设施投资,也算进了旅游收入里?”
一语中的!张局长脸色瞬间有些不自然。几位科长低头猛翻资料,不敢直视秦风。这种将政府巨额投资计入文旅业绩的做法,是业内心照不宣的“注水”手段,却被秦风直接捅破。
副局长林静再次开口解围,语气谨慎:“秦副市长,宏观数据反映的是整体趋势。从微观层面看,我们也关注到传统文旅业态,比如依赖雾江风光的农家乐、渔家乐,近年来经营确实遇到一些困难,客源分流比较严重…”她再次提供了另一个视角,隐晦地承认了繁华背后的失衡。
秦风目光扫过林静,记下了这个名字。他转向张局长:“文旅发展,不能只盯着高楼游艇,忘了雾江里那些快要活不下去的渔船。汇报材料里,对这些受影响群体的转型帮扶措施,有什么具体内容?”
张局长语塞,资料里显然没有这部分准备。
汇报在略显尴尬的气氛中结束。张局长带人离开时,脚步有些匆忙。
会议室只剩秦风和林静——她是被秦风特意留下的。
“林局长,你刚才提到的民间口述史料,还在吗?”秦风问。
林静推了推眼镜,眼神闪过一丝讶异和警惕,但很快镇定下来:“大部分是原始记录,比较杂乱,还在资料室。秦副市长如果想看…”
“现在就去看看。”秦风起身。
文旅局的资料室位于办公楼阴面,空气中有浓重的旧纸和霉味。林静从一个角落里拖出几个积满灰尘的纸箱。“都在这里了。当时跑了小半年,录了上百个小时音,整理了几十万字的初稿,但因为…种种原因,没能纳入正稿。”她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秦风示意杨小波一起动手。三人蹲在纸箱边,开始翻阅那些泛黄的笔录和转录稿。纸张粗糙,字迹各异,却记录着最鲜活、最残酷的现实:
“九十年代初,江水还能直接喝,现在洗衣服都嫌烧手…”
“娃娃鱼、白鳝早就绝种了,现在捞上来的多是红鳍怪鱼,吃了嘴麻…”
“清泉厂建起来后,镇上得癌的人多了,医生说跟水有关系…”
“以前打鱼能供娃上大学,现在不行了,网里都是空…”
杨小波越看越激动,不时拿出自己的笔记本对照,低声说:“秦副市长,这跟我记的一样!而且更详细!”
林静看着这些被遗忘的记录,沉默不语,眼神复杂。
忽然,杨小波从一沓笔录底下抽出一本边缘烧焦的黑色硬皮笔记本:“这是什么?”
林静看了一眼,脸色微变:“这是一个已故老渔民的日记,当时他儿子送来,说老人临终前非要塞给我们。里面有些话比较…偏激,所以当时就单独放了,没录入。”
秦风接过笔记本。页面粗糙,字迹歪斜却用力,记录着日常打渔的流水账。但在最后几页,笔迹变得狂乱:
“x月x日,又看到清泉厂的罐车半夜往下游偷排!黑的!臭的!”
“x月x日,去镇上告,被轰出来!说再闹就抓我!”
“x月x日,记下来!都记下来!总有一天…”
日记到此戛然而止。后面似乎被撕掉了几页。
秦风的手指抚过那粗糙的纸页和焦黑的边缘,仿佛能感受到一位老人临终前的愤怒与绝望。
“这个,”他举起笔记本,对林静说,“比任何汇报都珍贵。”
带着那本沉重的日记和几箱沉甸甸的口述史料,秦风回到办公室。他立刻叫来杨小波:
“小波,你现在的头等任务,就是把这些资料,尤其是这本日记,全部电子化、归档、交叉验证。需要什么人手,直接跟我打报告。”
杨小波抱着日记,如同抱着圣物,重重点头:“明白!我一定尽快整理出来!”
秦风又拿起电话,这次打给市档案馆馆长。
“馆长同志,我是秦风。文旅局在编纂地方志过程中,收集了一批非常重要的民间口述史料和实物档案,极具历史价值。我建议,由市档案馆立刻启动接收程序,进行专业保护和数字化保存…对,立刻,作为重点档案特藏。”
他不需要这些资料现在就成为证据,但他必须确保它们被安全地、正式地保存下来,成为未来某一天,无法被抹去的历史存证。
做完这一切,他站在窗边。窗外,雾江依旧浑浊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