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像一滴冷水坠入滚油锅。清晨七点,秦风刚踏进政研室七号楼,便被蜂拥而至的祝贺声浪淹没。走廊两侧办公室门洞开,同事们举着手机,屏幕上是同一则“江泉市副市长人选内定”的小道消息,各种夸张标题在屏幕上跳动闪烁。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息——打印机墨粉的焦糊味、隔夜咖啡的酸涩,以及压抑不住的兴奋与躁动。
陈国华第一个冲上来,中山装第三颗纽扣又崩飞了,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汗衫。他手里还攥着半块干硬的馒头,指甲缝里的黑泥簌簌掉落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秦市长!”老汉嗓子劈裂,眼眶却红得吓人,“我就知道!那帮龟孙的好日子到头了!”
罗雅的祝贺方式极具个人特色。她冰蓝短发根根竖立,指尖在平板电脑上狂舞,整个政研室的显示屏瞬间被同一屏保占领——秦风在云峡插秧的照片被p成卡通英雄海报,肩扛火箭筒(原为秧苗),脚踩排污管(原为泥鳅),头顶气泡框:“我去江泉洗地啦!”背景音乐是她连夜改编的《智能治理进行曲》,电子混音震得吊灯嗡嗡作响。
吴启明的祝贺则无声而致命。秦风回到办公室时,发现所有设备已被无缝切换至江泉市政务云系统。鼠标划过,自动弹出加密文件夹:《王伟案未公开审讯笔录》《雾江排污企业股权穿透图》《京城打招呼人员名单》。缺指的手在键盘上敲出最后一行指令:【全部数据永久删除倒计时:30天。若需续存,请副市长同志亲临江泉解锁。】
秦风望着屏幕上的倒计时,如同看着一枚为自己量身定制的定时炸弹。
夜色中的“红浪漫烧烤”人声鼎沸,与不远处肃穆的省委大院形成荒诞对照。秦风特意选了角落的塑料桌,桌上没有酒,只有一扎浓稠的豆浆和几瓶汽水。
陈国华从帆布包里掏出个沾泥的陶罐,重重顿在桌上:“长河稻酒!最后一瓮!王老五让我捎话——”他模仿老汉的腔调,眼角皱纹挤成一团,“‘告诉秦市长,江泉要是洗不干净,就回来接着种稻子!’”
罗雅端来一盘烤串,肉串上竟插着微型芯片。“‘情感辣度分析串’!”她得意推眼镜,“每串辣度对应江泉一个污染指数!最辣这根——”她指向一串裹满血红辣椒的,“代表雾江致癌物超标300倍!”
吴启明沉默地摆上一套奇特的餐具:不锈钢餐盘刻着北斗定位纹,筷子头有微型传感器,碗底嵌着区块链二维码。“用餐数据实时上传,”他声音平板,“确保饯行宴全程可追溯。”
秦风拿起那串“300倍辣度”的肉串。辣椒刺鼻的气味让他想起黑岩矿井的硫磺,想起青河冷库的腐臭。他深吸一口气,咬下——辛辣瞬间炸开,灼烧感从舌尖窜至颅顶,逼出生理泪水。
“够劲!”他嘶哑道,灌下大口豆浆,“这味道,忘不了。”
豆浆见底时,真正的“饯行礼”才开始。
陈国华从座位底下拖出个沾满泥点的行李箱。“砰”地打开!里面不是衣物,而是分门别类的土壤样本:青河的黑土、龙须沟的淤泥、黑岩矿井的矽尘、红旗路小学花坛的培植土…每份标本贴着标签,记录着采集时间、地点、关联事件。
“江泉的水土不服,就撒点这些!”老汉眼眶又红了,“咱们的泥,能解毒!”
罗雅递过一枚指甲盖大小的芯片。“‘温度算法’终极版。”她指尖划过芯片表面,泛起幽蓝微光,“我加了‘痛感阈值自适应调节’功能。下次您再被辣椒呛哭…它会自动降低江泉百姓的‘幸福感’指标数值。”玩笑背后,是沉甸甸的托付——让数据永远忠于人民的真实感受。
吴启明的礼物是一串青铜密钥,形状奇特如枯枝。“能打开江泉所有历史数据库的物理备份库,”他将钥匙放在土壤样本上,“藏在…雾江最大的排污口底下。”最危险的地方,藏着最原始的真相。
秦风一件件接过。泥土的腥气、芯片的冷光、钥匙的沉重,在他怀中交织成一份前所未有的“赴任清单”。
饯行宴近尾声,老板娘忽然端来一壶新豆浆,神色紧张:“刚…刚有个官爷样的人落下的…”她指指隔壁空桌。
桌上留着个紫砂茶杯,余温未散。杯底粘着张纸条,墨迹被水汽晕开:
【王伟抢救记录:心室电击12次后复苏】
【开口第一句:“井在市委档案室地砖下”】
秦风瞳孔骤缩!王伟没死?!这消息与早前收到的死讯截然相反!
吴启明已无声贴近空桌,缺指的手抹过桌面的水渍,嗅了嗅:“乙醚味。有人故意留信。”
罗雅快速扫描纸条:“墨水里含放射性示踪剂,来源…京城某特殊部门。”
陈国华踹翻椅子:“狗日的!试探咱们呢!”
隔壁阴影里,一辆黑色红旗h9悄然滑走。车窗降下半寸,烟灰弹落在“红浪漫”灯牌上,精准熄灭了那个残缺的“工”字,只剩“浪漫”在夜色中诡异闪烁。
秦风攥紧纸条。王伟是死是活?井在档案室?这杯“豆浆惊雷”,是警告还是求救?赴任之路未启,杀机已如浓雾锁江。
散场时暴雨倾盆。众人默契地拒绝专车,挤上末班地铁。车厢空旷,荧光灯冷白的光照着一张张疲惫而亢奋的脸。
陈国华抱着泥土行李箱打盹,鼾声如雷。罗雅指尖在车窗雾气上写代码,算式被不断扭曲滑落的水痕搅乱。吴启明凝视着车厢线路图,目光如鹰隼锁定“雾江站”——那将是秦风赴任的第一站。
秦风打开手机。屏幕上是阳阳新发的蜡笔画:超人爸爸手持巨型豆浆杯,浇灭着火的江面。画角落款:“爸爸记得喝豆浆!”
他眼眶一热,抬头正对上车厢广告屏。正在播放江泉旅游宣传片:碧波荡漾的高尔夫球场,豪华游艇划开雾江水面…光鲜画面突然卡顿,跳帧成漂浮死鱼的江面、抗议排污的群众、儿童血铅超标的体检报告——是罗雅用残存权限做的最后一次“数据投毒”。
地铁呼啸进站。狂风卷着雨雾灌入车厢,吹散虚假广告,也吹动秦风怀中那束稻穗——王老五硬塞的“长河老种”,穗芒如针,刺破奢靡幻象。
“走了。”秦风起身,行李箱轮子碾过车厢连接处,发出钢铁碰撞的巨响。
众人沉默目送。在他踏出车门的刹那,陈国华突然吼起秦腔,嘶哑的唱腔压过地铁轰鸣:
“我手持钢鞭将你打——打不尽豺狼不下场——!”
回声在隧道里荡成滚滚惊雷。
秦风独行在雨夜长街。怀中泥土与芯片冰冷沉重,稻穗却在他心口捂出微温。
手机亮起新消息。是林振邦,只有三字:
“磨刀石。”
附件是张黑白照片:年轻时的林振邦在江泉大坝工地,肩扛铁锹,脚下淤泥没膝。照片背面钢笔字遒劲:
“雾江清淤大会战。泥越厚,脚越稳。”
雨幕中,秦风停下脚步。他蹲下身,将行李箱打开,抓了把青河的黑土,混着龙须沟的淤泥,仔细涂抹在新皮鞋的锃亮鞋面上。泥浆覆盖皮革的光泽,却让脚步踏在地上,稳如磐石。
前方,江泉的轮廓在雨雾中若隐若现。身后的长街上,那辆黑色红旗h9缓缓尾随,如同黑暗中蛰伏的兽。
而他怀中的稻穗,于无人处,悄然坠下一粒金黄的种子,滚入路边下水道栅格,落入漆黑泥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