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七年九月,水泉营堡不远处,义军正在这里扎营,现在怎么回去是一个难题了,再从原路返回就不现实了,洪承畴肯定想办法来堵路,所以得从新地方入塞了。
营地内,刘处直等人正在分析该从那个位置回去,宋献策在一旁分析。
“诸位将领们请看,咱们这里叫水泉营堡,属于山西镇管辖,现在的山西总兵叫睦自强,据我翻看义军崇祯四年入山西后的战报总结,应该是没和这个人打过交道的,并且他上任也晚还没多久,所以地方上的将领可能不会听他的,咱们从山西镇的管辖范围进去就不太可行。”
“旁边大同府就更不用说了,总兵曹文诏恨不得把我们生吞活剥了,从他那里入塞的话就是找死了,就算花钱估计都不会安全的。”
“那最好的办法就是从宣府走了,宣府总兵张全昌虽然和咱们不认识,但是他兄长张应昌咱们熟悉啊,双方以前也是有过合作的,这次后金入塞劫掠,宣大各地打的都稀烂,我们这里有八十四个真满洲和六七百个蒙古人脑袋,这哥们不会不心动的,咱们谈好条件从宣府入境,经过河北进入河南。”
听完宋献策的分析后,刘处直觉得有道理,于是对下面军官们说道:“各位兄弟还有意见吗,没有意见就按照宋先生说的办法做了。”
底下人纷纷摇头,没有其它意见了。
就在这时,侦察营的人也回来了,告诉了刘处直东虏在几天前就已经返回沈阳了,走宣府那边安全了。
“好,明后我们便拔营行军,你们侦察营回平凉府告知李茂和史大成两人,让他们率军往熊耳山走,我们在那里会合,新到的马匹也得分配一下。”
高栎在一旁说道:“那要不要邀请闯将入河南了呢。”
“这个的话看他的想法了吧,他愿意去就去,在陕西也转战这么久了,该补充的兵员也有了,几省的兵力也围过去了,咱们还是暂时先避一避。”
过了九月了晋北的草原上的风吹着人还是有一些冷了,刘处直率领的义军大队人马带上了辎重,离开了水泉营堡,朝着东北方向的宣府镇万全右卫迤逦而行,几十辆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散发着刺鼻石灰气味的大车,被严密护卫在队伍中央。
李虎在一旁捂着鼻子说道:“大帅这味道真打脑壳,官军还就喜欢这些。”
高栎在一旁笑着:“哈哈,虎子这些对于官军来说都是钱或者官位啊,尤其是这些真满洲首级,斩一级一个营兵就能当个队正,斩三级就能当百总。”
九月十九日,义军前锋抵达了万全右卫城外十里处,这座矗立在边墙脚下的军事堡垒,看着很是威严,墙垛上旗帜招展,巡弋的官军身影清晰可见,经历过大战的痕迹尚未完全褪去,城墙上几处新修补的砖石看得出来当初激战的惨烈,东虏没能攻下这里,里面的守备倒是一个有能力的。
中军帐内,刘处直望着远处坚固的城池,心里盘算着,要是义军来打这里,不损失个上万人怕是攻不下来。
“大帅,”宋献策捋着山羊须,主动请缨道:“此事非口舌不能功成,在下愿凭三寸不烂之舌,入城一见万全右卫守备常如松,探其虚实,陈说利害。”
刘处直沉吟片刻,重重拍了拍宋献策的肩膀:“先生乃我义军军师,此去凶险异常,务必小心,若事不谐,以保全自身为要。”
“大帅放心,献策自有分寸。”宋献策整了整衣冠,脸上带着惯有的、似乎能化解一切难题的淡定笑容,只带了两名随从,便朝着万全右卫城门策马而去。
城头守军早已发现这支来历不明的大军,戒备森严,宋献策在箭矢射程外勒马,高声表明身份和来意,非为交战,特为献上一场富贵,求见常守备。
良久,城门开了一条缝隙,一名把总带着数十名官军涌出,仔细搜查确认宋献策未带兵器后,才引着他入了城。
万全右卫守备衙门内,常如松坐立难安,城外突然出现大队流寇,现在刚刚打完东虏万全右卫损失惨重,万一流寇动粗自己这里不一定还能守得住,正心惊肉跳之际,闻听对方竟派来使者,这让他更加疑惑了,他一个小小的守备,现在手下兵马不过千,有什么富贵能砸在他身上。
宋献策被引至堂上,面对甲胄在身、面色阴晴不定的常如松,他不卑不亢,长揖一礼。
“常将军,在下宋献策,奉我家刘将军之命,特来为将军,乃至宣府镇诸位大人,解一难题,送一场天大功劳。”
按制守备和将军完全不搭边,但是宋献策却叫了将军,给足了常如松面子。
不过常如松好像不太对这个称呼感冒,只见他冷哼一声:“哼,尔等流寇,祸乱地方,如今自投罗网,还敢口出狂言?”
宋献策丝毫不恼,微微一笑:“将军息怒,若我军欲攻此城,何必派在下前来?实乃诚心合作。”
“将军也知道,东虏此次入塞,宣大各地军政长官,守土不利,损兵折将,朝廷震怒,追责在即。尤其是宣府总兵张全昌张总镇,斩获寥寥,恐难塞责,不知将军您,作为万全右卫守备,又能有多少斩获记录在功过簿上呢,你告诉朝廷打退了东虏进攻可不作数喔,朝廷看的是首级。”
这话如同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常如松的心事,他脸色微变,沉默不语,东虏入寇,他只能龟缩城内防守,自己这里虽然保全了但是其它地方却被攻陷让东虏进去了,斩获?几乎是零,他也不知道怎么向上面交差。
宋献策察言观色,知已奏效,继续压低声音道:“我家大帅机缘巧合,于塞外斩获真满洲首级八十四颗,蒙古首级七百余颗,此乃实打实的军功!
“若将军能行个方便,让我军安然过境,保证不惊扰宣府以及河北州县分毫,这批首级,便可作为将军您以及张总镇、张协台(指张应昌)的斩获上报朝廷,届时,非但无过,反而有功于社稷!此非一场富贵,又是什么?”
常如松听得心跳加速,呼吸都粗重了几分,八十多个真虏首级!这足以让任何一个边将眼红到发狂!这功劳太大了,大到绝不是他一个守备能独吞的,他强压下激动,沉声道:“空口无凭!我如何信你?”
“首级现就在城外,将军可派心腹验看。此外,尚有白银一万两,作为犒劳将军及麾下弟兄的茶钱,只要路通,钱、首级,立刻奉上。”宋献策抛出了更实在的诱惑。
常如松彻底动摇了,但他仍有顾虑:“此事…此事关系太大,本守备需上报总镇大人定夺!”
“正当如此!”宋献策立刻接口,“献策亦久仰张总镇及张协台威名,若能得见二位将军,陈说此中于国于军于己三利之策,则大事必成!还请将军速速通传,我家大帅愿在边墙外备下薄酒,恭候二位将军大驾,当面交割,以示诚意。”
常如松不再犹豫,立刻修书一封,派快马火速送往宣府镇城。
……
宣府镇城,总兵衙门。
总兵张全昌最近确实如热锅上的蚂蚁,后金入寇,他虽奋力作战于浑源州小捷斩首118级,但实在拿不出手基本上都是蒙古人的真虏首级只有两三级,这点斩获让他寝食难安。
其兄张应昌,因湖广均州兵败于高迎祥被贬黜,如今戴罪听用于他麾下,同样愁眉不展,兄弟二人相对叹息,前途一片灰暗。
就在此时,他们接到了常如松的紧急书信,看完信,两人先是震惊,继而怀疑,最后是难以抑制的狂喜和深深的焦虑。
“大哥,你看此事…是真是假?流寇之言,可信否?”张全昌握着信纸,手都有些颤抖。
张应昌毕竟和义军几代大帅打过交道,更了解他们的一些,他沉吟道:“刘处直此人,不同于一般流贼,颇讲信义,尤其是这种买卖路上。”
“崇祯四年时,他就曾花重金从山西买路,当时我也略有耳闻,八十多真虏首级若是真的,天哪!这足以让你我兄弟不仅无罪,反而能受重赏!”
“可这是杀头的大罪!私通流寇!”张全昌仍有顾虑。
“嘿!”张应昌苦笑一声,“二弟,如今这世道,你我没这功劳,难道就能保住项上人头?朝廷论罪,可不会听我们解释虏骑如何凶悍!有了这批首级,一切就好说了。”
“至于流寇…他们只是过路,不扰地方,我们击溃其一部,斩获巨量,然后迫其流窜他省,这战报还不好写吗?”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心,富贵险中求,更何况这还关系到身家性命和仕途前程。
“走!兄长去万全右卫!”张全昌猛地一拍桌子,“多带家丁,以防有诈!这场富贵,咱们兄弟必须搏一把!”
一日后,万全右卫边墙之外,一处避风的土坡下,简单摆开了一桌酒席,刘处直只带了李虎高栎等少数几名军官和亲兵等候在此。
远处烟尘扬起,一队精锐骑兵护着张全昌、张应昌兄弟以及常如松疾驰而来,双方在距离百步外停下,互相打量,空气中充满了警惕和试探。
张应昌率先下马,向前几步,高声道:“可是刘掌盘当面?别来无恙乎!”他试图用旧识的身份缓和气氛。
刘处直大笑迎上:“张总镇别来无恙!山西一别,不想在此相见,总镇风采依旧!”
虽是敌人,也曾有暗中交易,此刻见面,竟有几分他乡遇故知的氛围,张全昌也下马走来,面色严肃,保持着总兵的威仪,但眼神深处的急切却掩藏不住。
寒暄几句,众人入席,酒过一巡,张全昌便迫不及待地切入正题:“刘掌盘,闲话少叙,首级何在?可否验看?”
刘处直一挥手,几名义军士卒抬上来几个木箱,打开一看,正是经过简单处理、面目狰狞的满洲八旗兵首级,那特有的金钱鼠尾辫和狰狞表情做不得假,又引他们看了后方车上更多的首级。
张氏兄弟和常如松仔细验看,越看越是心惊,越是狂喜——都是真的!而且质量极高!
张全昌深吸一口气,坐回位置,态度缓和了许多:“刘将军,果然信人!不知欲从何处过境?又如何保证不惊扰地方?”
“我军只求借道万全右卫,经保安州、怀来卫、紫荆关、庆都、定州进入顺德府再到达河南境内,绝不停留,绝不攻掠城池庄堡。”
“若违此誓,天诛地灭!”刘处直郑重道,“此外,奉上白银一万两犒军,这批首级,也尽数归二位总镇和常守备所有,只求总镇下令,宣府沿途各地行个方便,勿要阻拦多事。”
张应昌插话道:“刘掌盘,非我不信你,只是你这数千人马过境,声势浩大,如何遮掩?”
“我军装备和官军差不多,对外只称是官军调防或追剿残敌,沿途所需粮草,我等可按市价用银钱向村镇县城购买,绝不强征,想必总镇亦有办法约束麾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可。”宋献策在一旁补充道。
张全昌兄弟低声商议片刻,条件无可挑剔,风险虽有,但相比于收益,值得冒险,他们实在太需要这份战功来摆脱眼前的困境了。
“好!”张全昌最终拍板,“就依刘掌盘!本镇会下令沿途卫所和官军勿多事,但也请刘掌盘牢记承诺,若在宣府地界生出事端,就休怪本镇翻脸无情,日后碰到兵戎相见了。”
“一言为定!”刘处直举起酒碗。
“一言为定!”张全昌、张应昌亦举碗。